第一百三十章 布衣單劍朝天子(四)(1 / 2)

慶餘年 貓膩 8805 字 9個月前

() ~日期:~09月20日~

“為什麼?”就在風雪之中,範閒陷入了沉思,他本來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時間,因為從很多年前,他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迎來這樣一句問話,他這些年一直在準備著,在逃避著,但是從來沒有真正地逃開過。這是一個他曾經思考了無數次的問題,便在最近的那七暝七日的苦思,亦是如此。

“為什麼?”他緩緩地抬起頭來,在雪中眯著雙眼,看著皇帝陛下緩聲說道:“今天在太學裡,我對那些年青人講了講關於仁義的問題,關於真正大義的問題。”

範閒歎了口氣,帶著一抹複雜的神色說道:“我以往本以為這些都是虛偽的,虛假的,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一位人臣應該擁有的,不應該擁有的,我都擁有了,然而直到此時,我才發現,原來除卻那些所謂的準則之外,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你的生命更真切。”

皇帝陛下淡淡地看著他,薄唇微啟,冰冷的聲音複述著範閒今天晨間在太學裡的說話:“庶幾無愧,自古誌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

晨間範閒在太學裡對那些年青人們的講話,很明確地讓胡大學士體會到字裡行間裡隱藏著的殺氣和決絕之意。胡大學士惶恐入宮,自然將太學裡的那一幕講述給陛下知曉,皇帝竟是將範閒的這段話能夠背出來。

範閒也感到了一絲詫異,有些苦澀地笑了笑,說道:“我不是這種以大義為人生準則的人,我也不是一個道德至上的聖人。我的根骨裡,依然隻是一個除了愛自己,尊重自己之外,什麼都不是地人。”

“這大概是藏在我骨子裡的東西,被自我隱瞞封閉了二十餘年的東西。”範閒看著皇帝,十分認真說道:“我這生要掄圓了活。要放肆地活,要活的儘性無悔,所以我要心安理得。而如果就這樣下去,那些埋在我骨子裡的東西,會讓我終生不得心安理得。”

“這世間繁華權位令人眼盲耳聾,我卻依然無法裝做自己不知道,沒聽過,那些當年曾經發生的事情,這個秋天發生地事情。”範閒的麵龐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悲傷。緩緩說道:“陳萍萍回京是要問陛下一句話。而我卻不需要去問,我隻知道這些事情是不公平地,而且這種不公平是施諸於愛我及我愛的那些人身上,如果世間再沒有我,再沒有今天這樣勇敢走到陛下身前的我,那些已經逝去的人,又到哪裡去尋覓公平?”

“他們不應該被這個世界忘記,他們所受的不公,必須要通過某種方式得到救贖。”範閒望著皇帝陛下說道:“這是陛下您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皇帝聽到了範閒自抒胸臆地這番話,沉默了很久,語聲寒冷緩緩問道:“你為何不問朕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為何不問朕?莫非朕就沒有苦衷?”

“靖王府,也就是當年地誠王府裡,至今還留著很多母親私下給您的奏章之類的文字。”範閒沉默片刻後應道:“我都看過。我不需要問什麼。我知道當年的事情是因何而發生。至於對這片大陸,億萬百姓。究竟她的死亡是好事還是惡事,我並不怎麼在意。”

他笑了笑,有些困難地笑了笑,說道:“陛下,其實這不是有關天下,有關正義的辯論,這不是公仇,這隻是……私怨。”

“好一個私怨。”皇帝陛下也笑了起來,雙手負於後,孤立風雪中,整個人說不出的寂寞,“她是你的母親,莫非朕便不是你的父親?”

範閒地身體微微一僵,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而平靜說道:“陛下胸中有宏圖偉業,您按照您所以為正確的道路在行走,然而在我看來,再偉大光榮正確的目的,若用卑鄙的手段做出來,其實都不值得尊敬。”

皇帝陛下地唇角泛起一絲譏誚地笑容,看著範閒無所畏怯的眼眸說道:“莫非你以為今日在京都大殺四方,就是很光彩地手段?”

範閒笑著搖了搖頭,應道:“我的目的隻在乎了結數十年前一段公案,撕毀我這一生頭頂最大的陰影,一切都隻是從自我的角度出發,正如先前所言,此乃私怨,本來就沒有什麼偉大光榮正確的意味。既然如此手段如何卑鄙又算得什麼?”

他頓了頓,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有些感慨有些感歎的眼神望著皇帝陛下說道:“在這些方麵,我似陛下更多,對陛下與我而言,好人是一個多麼奢侈的形容詞啊……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沒有像她那樣,直到死都還糊裡糊塗,莫名其妙,至少我在死前,還可以問陛下一句。”

這句話說的是葉輕眉與範閒兩個人之間根本性的差彆,然而世事無常且奇妙的是,範閒在這個世間奔波享受上升,最後竟還是慢慢地偏著葉輕眉的路子去了。因為這一對前後降世,隔著時光互相溫暖的靈魂,大概是這世間唯一對於皇權沒有天然敬畏心的存在,從最內在的那個部分說起,他們在龍椅麵前,都有筆直站立的**吧。

皇帝陛下平靜著,微笑著,帶著一抹古怪情緒看著範閒,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覺自己似乎在隔了很多年之後,又看見了那個女子。

迎接著範閒看似平靜,實則字字誅心地感歎,皇帝陛下沒有動怒,沒有陰鬱,反而平靜地開始說起彆的事情:“當年太平彆院之變,朕並沒有奢望你能活下來。”

範閒微微點頭,當年太平彆院血案,葉輕眉剛生下自己不久,正是最孱弱的時候。而自己隻是一個嬰兒,怎麼可能在皇後一族的瘋狂追殺,秦家大軍的冷漠監視下存活?皇帝當年既然營織了這個卑鄙冷血地計劃,自然也冷漠地不理自己的死活。

如果不是老範家拚了命,如果不是五竹叔趕回來的快,如果不是陳萍萍發現事情不對勁。提前從北方的邊境上趕了回來,如今的慶國哪裡會有自己的存在。

“然而你終究是活了下來,而且被送到了姆媽那裡。朕在略感驚詫之餘,不可否認,心裡還是鬆了一口氣,畢竟你是朕地骨肉。”皇帝望著範閒平靜說道:“如今想來萍萍那時候便已經對我動疑了,不然不可能同意老五的要求,把你送到澹州,他知道在這個世上。我對太後。對姆媽都是以母視之,隻有眼睜睜看著這成為既定事實。”

“若事情就這樣下去也便罷了,頂多朕在京都,你在澹州,逢年過節的時候,朕會想起還有一個私生子在遙遠地澹州海邊,給範府再加些賞賜,送到你的身邊。”皇帝陛下的發上沾著雪花,一時間竟分不清楚究竟是雪還是如雪的發絲。整個人已經漸漸有了一種老態“然而陳萍萍似乎不這麼想,你四歲的時候,他就把費介送到了你的身邊,並且暗中調了一批監察院的密探交給了姆媽使喚。這件事情,他入宮告訴過朕。朕本來以為他有些多此一舉……”

皇帝地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是在回憶這十幾年裡地過往,說道:“然而你十二歲那年。便遭了刺客。”

皇帝看了範閒一眼,搖頭說道:“那些年你在澹州,想必不知道,澹州的消息通過監察院一直送到陳萍萍的案頭,那個老跛子竟是拿出了比操持院務更濃烈的熱情,時時入宮,將你的一舉一動告訴朕。”

“你在澹州調戲丫環,你在澹州登上屋頂大呼小叫,你開始親自下廚給姆媽做菜了,你體內修練的異常凶險的霸道真氣……”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怪異的笑意,“你地一舉一動朕都知曉,甚至比在京都的這幾個兒子還要清楚,於是乎,你雖遠在澹州,但朕似乎卻習慣了你就在朕的身邊。”

“然後你來到了京都,來到了朕的身邊,在慶廟,在彆院外的茶鋪裡。”皇帝看了範閒一眼,笑容漸漸斂去,“你入了監察院,你上了懸空廟,你陪朕入了小樓,你被朕支去了江南,朕必須承認,你就是朕地兒子,還是朕最喜愛地那個。”

“你母親曾經說過一句話,喜愛就是習慣,朕習慣了你的存在,當你還小地時候。”皇帝忽然仰頭望著雪空,不知道是在看著誰,忽然點了點頭,說道:“然而朕最喜愛的兒子,卻不肯當朕的兒子,這時候還站在朕的身前,要挑戰朕的權威,要為當年的事情尋覓一個公平。”

他低下頭,冷漠地看著範閒,說道:“你我父子之間,沒有勝負,細細算來到如今,終究還是陳萍萍贏了。”

範閒聽明白了這句話,所以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既然你不是一個以天下為念的仁義之人,既然你所尋求的隻是解決私怨,非為公義,那朕不是很明白你今日的選擇。”皇帝陛下沒有給範閒更多感受自己更像一位親人的模樣,直接冷漠開口質問道。

既然隻是為了報私仇,既然隻是為了求痛快的公平,為什麼範閒先前還要以雪地為天下,與皇帝陛下擺事實講道理,扔出那麼多的籌碼,隻求將戰場局限在皇城內,將敵我雙方限定在父子之間?複仇向來沒有什麼仁慈可言,這慶國,這天下,都可以是範閒的利器。

範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在府裡想了七日。”他笑了笑,繼續說道:“所謂閉關都是假話,七天七夜鎖在房裡,那會把人逼瘋的,我也要吃東西,散散風。”

他的表情漸漸柔和平靜起來,說道:“夜深的時候,婉兒她們都睡了,我會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從房裡出來,披著一件單衣,就像一個遊魂一樣,在府裡的園子裡逛著。那些天京都一直繼繼續續地有雪,夜裡冷的厲害,看園子的老婆子們都躲在角房裡喝酒,也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一個人逛啊逛啊逛。”範閒看著皇帝陛下,睜著那雙眼,極為認真說道:“我這才發現。原來範府地園子竟然這樣大,平日裡一直忙於政務,忙於勾心鬥角。竟是連自家的園子都險些忘了模樣。直到這七天才注意到這一點,範府的園子,竟是比江南的華園麵積都還要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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