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
摘星樓在皇宮東南方向約兩三裡外,如此遠的距離,在漫天風雪的掩蓋下,誰都沒有注意到遠處的那一絲動靜。摘星樓上那張白色的名貴毛裘微微一震,槍口伴著煙火發出一聲巨響,然而聲音的傳播速度卻要遠遠慢於那枚子彈的速度。
至少這一刹那的皇宮城頭,角樓之前的眾人,都依然靜靜地看著宮前雪地裡那些待死的強者,四周遍野的慶軍精銳,沒有任何察覺到死神的鐮刀已經割裂了空氣,用一種這個世界上人們根本無法想像的方式靠近了他們的皇帝陛下。
從摘星樓至皇城之上,那記代表著死亡的波動會延續約一秒多鐘,足夠一個人眨幾次眼睛。然後一直平靜眯著眼睛注視著城下的皇帝陛下,今次並沒有注意到兩三裡外那片風雪裡偶爾亮起的一抹閃光。
所以留給這位大宗師反應的時間已經變得極少極少,當他感應到天地中忽然出現了一抹致命的氣息,甚至自己都無法抵抗的氣息時,他隻來得及眨了眨眼,麵色變得慘白,雙瞳裡的光芒一凝一散,身體像一道煙塵般疾速向後退去!
皇帝陛下受了傷,真氣消耗了極多,然而在這生死關頭,竟是爆發了人類不可能擁有的能量,瞬息間消失在遠地,像一隻遊魂一般猛地倒行砸入了角樓內!倏!一聲悶響此時才響起,那粒高速旋轉,沒有機會翻筋鬥的子彈就擦著那抹明黃身影的肩頭射了過去,在堅硬的皇宮城牆上硬生生轟出了一個約一尺方寸地大洞。深不知幾許!
青磚硬礫在這一刻脫離了本體,以射線的方式向外噴射,就像是開出了一朵花一樣。
除了像一縷輕煙般疾退的皇帝陛下來,城上城下,依然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甚至沒有一個人發現出了什麼事情,因為那一刻,青磚牆上開出的凶猛之花還在飛濺的途中,棱角鋒利的石屑在空氣中似乎保持著靜止的狀態。與周遭的雪花混在一起,刺在一處!
皇帝陛下就此躲過了這一槍?沒有。不論摘星樓頂雪中的刺客是因為什麼樣心理地原因,在輕輕扳動手指的那一瞬間停頓了片刻,從而讓這看似必殺的一槍落了空,但緊跟著,第二槍便來了。隨著第一槍若天雷一般的悶響來了。
第一槍的聲音才將將傳至皇宮前的廣場,第二槍已經如影而至,像戮破豆腐一般,在角樓地木門上擊破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射入了幽暗安靜的角樓中。
世上從來沒有必殺的槍,尤其當目標是一位深不可測的大宗師時。摘星樓樓頂雪中的刺客。由於今日京都禁嚴地關係,所選擇的狙擊地點有些偏遠,他能清楚地算出子彈在空氣中飛行所需要的時間,他從來沒有奢望過這樣的一槍便能擊斃皇帝,但他知道皇帝為了躲這一槍。一定會渾身顫栗。不肯再留半分餘力,那種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震懾感,一定會讓皇帝使出全身地本事。
那便是速度,摘星樓頂地刺客清楚地算出了皇帝陛下躲避的方位,躲避的速度,瞬息間的位移。手指異常穩定地第二次摳動。向著皇帝陛下疾退力竭的位置擊了出去,他將全部的希望。其實都是放在這第二槍上!
能夠在這樣短地時間內,計算出這麼多地內容,並且對於皇帝的選擇得出肯定地結論,很明顯那名刺客很了解皇帝的性情,更了解皇帝對於這把槍……也就是世人所知的箱子的了解和警懼。
最關鍵的是,摘星樓刺客居然能夠知道一位大宗師在生死關頭能夠施展出的速度,如此才能準確地算出皇帝最後飄落的落點,難以再次二次飄移的落點!
這是無法計算出來的,也是無法求證出來的,因為世間的人,除了那幾位大宗師之間外,誰也無法將大宗師真正地逼到絕路,更遑論了解大宗師的速度。
除非……曾經有位大宗師曾經親自幫助那位摘星樓頂的刺客,親自訓練過無數次!眨眼連一半都來不及完成的時間內,皇帝陛下從先前平靜而冷厲的情緒之中,忽然被恐懼占據了全身,體內無數霸道真氣在這刹那辰光裡爆炸出來,麵色蒼白,雙瞳微縮微散,全力一飄,瞬息間從原地消失,撞進了一直安靜無比的角樓之中。
在這一刻,此生從來無比自信,無比強大,從來不知道畏怯為何物的皇帝陛下,終於感到了一絲恐懼,一絲對於死亡的恐懼。因為雖然他看不見那道令自己無比動容的氣息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最警懼的箱子……終於出現了。
一聲悶爆響徹皇宮城頭,第二槍射穿了角樓的木門,沿著一條筆直的無形線條,那粒殺人的彈頭,向著渾身顫抖,狼狽不堪地剛剛遁至角樓幽靜房間後方的皇帝陛下胸膛射去!
這一槍太絕了,絕到算到了皇帝的任何想法,任何舉動。皇帝體內的霸道真氣已在皇宮城頭炸成一道無形的氣流,此時體內一陣虛無,哪裡可能在瞬息間再次做出如仙魅一般的躲避動作。更可怖的是,第二槍連綿而至,中間竟似沒有任何間隔,當皇帝察覺到如波浪續來的那道噬魂氣息時,已經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然而摘星樓上的刺客算到了種種種種,卻無法算到皇城角樓,皇帝陛下身後的幽靜房間其實並不幽靜,裡麵站著很多很多人,十幾個沉默地,似乎連呼吸也沒有,像幽靈一樣穿著鎧甲,舉著厚鋼盾牌的人。
這些人似乎在這個幽靜的角樓裡站了無數年。從來沒有改變過姿式,封住了四麵八方射向這間角樓房間的可能。三年前京都叛亂時,城上城下一片血一般地殺戮,可無論是範閒還是大皇子,都沒有發現這房間裡有什麼異樣,那時候這些渾身著甲的持盾幽靈在哪裡?
難道這些看上去像是漠然站了無數年的持盾者,就是皇帝陛下為了撫平內心那抹恐懼,從而布下的最後安排?這些站了無數年的持盾者,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要替陛下擋住那個箱子射出來的奪命的子彈?
可是這些產自內庫的精鋼盾牌。怎麼可能擋住那個世界上最強悍地火藥殺器?這是內庫女主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屠龍刀,最後的天子劍,她留下的其它遺產怎麼抵擋?
沒有人能夠看清楚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隻是站在皇帝左手方的那個持盾者顫抖了一下,他手中雙手緊緊握著的鋼盾上麵蒙著地灰塵顫抖了一下,緊接著盾牌之後的皇帝陛下顫抖了一下。
那名持盾者轟然一聲倒了下來。鋼盾上出現了一個口子。
就如同上天降下了天罰之錘,皇帝陛下如同被這大錘狠狠擊中,猛地向後退去,砸碎了角樓房間的後牆壁,穿壁而出,十分淒涼地被擊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鮮血從皇帝的左胸膛上流了出來。先前太極殿一站,他身上的傷口也被此時地劇烈動作重新撕開,王十三郎在他右胸上劃破的那一劍,範閒指尖劍氣在他脖頸處切開的傷口,都開始重新流血。將這位強大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可憐的血人。
皇帝躺在雪地上。急促地呼吸著,烏黑地雙瞳忽凝忽散,左胸處微微下陷,一片血水,看不清楚真正地傷口。雪地在他的腦下,他瞪著雙眼。看著這片冰冷而流著雪淚的天空。袖外的兩隻手努力地緊緊握著,不讓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無窮的恐懼與憤怒湧入了他的腦海。箱子,箱子終於出現了。在這個世界上,皇帝陛下一直以為自己是最了解那個箱子地人,比陳萍萍還要了解,因為當年小葉子就是用這個箱子悄無聲息地殺死了兩名親王,將誠王府送上了龍椅。
沒有人不畏懼這種事物地存在,然而當年的誠王世子或太子並不害怕,因為這箱子是屬於她地,也等若是屬於自己的。可是……可是……從太平彆院那件事情發生後,皇帝便開始害怕了起來,每日每夜他都在害怕,他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箱子會出現,從什麼地方會忽然開出一朵火花,會像懸空而來的一隻神手,奪走了自己的性命,替自己的主人複仇。
正因為這種恐懼,從太平彆院之事後,皇帝陛下便極少出宮,不,正如範閒初入京都時所聽說的那樣,皇帝從那之後根本沒有怎麼出過宮!
他雖然沒有見過那個箱子,但他知道箱子的恐怖作用,他就像一個烏龜一樣地躲在高高的皇城裡,四周都有宮牆護庇,京都裡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穿越這些城牆的建築。
陛下的臣民們都以為陛下勤於政事,所以才會一直深鎖宮中,誰知道他是在害怕?都以為陛下寬仁愛民,不忍擾亂地方,才會不巡視國境,誰知道他還是在害怕?
這樣的狀況一直維係到了慶曆四年,澹州的那個孩子終於進了京,老五似乎真的忘記了很多事,而沒有人將自己與太平彆院那件事情聯係起來,皇帝陛下才漸漸放鬆了一些,偶爾才會便服出宮。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敢離開京都,因為在那些漫漫的慶國田野裡,誰知道會不會有隱匿在黑暗裡的複仇之火在等待著自己?大東山一事,皇帝必須離開京都,然而他在第一時間內,將範閒召回了澹州,召到了自己的身邊,因為隻有這個兒子在身邊,他似乎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安全的!
說起來,這是怎樣悲傷的人生啊,皇帝擁有無垠之國土,億萬之臣民,然而他卻看不到,感觸不到,他這後半人生,似乎擁有了一切,而其實呢?也不過是個被自己囚禁在皇宮裡的囚徒罷了。
皇帝不怕死,他隻怕自己死之前沒有看到自己的宏圖大業成為真實。這世上能夠殺死他的人或事已經不多了。除了那個瞎子和那個箱子,所以當陳萍萍異常冷漠,異常冷酷冷血地從達州回來後,皇帝陛下在憤怒之餘,也感到了一絲涼意。
那些蒙著灰塵,持著盾牌地軍士,就這樣隱藏在皇城的角樓中,當皇帝陛下微微眯眼,負手看著秋雨法場那條老狗受死時。那些人便一直沉默地等在他的身後,然而那一天,箱子並沒有出現。
然而今天箱子出現了,並且出現的如此突兀。皇帝陛下有些悲哀地發現自己依舊低估了箱子的恐怖,至少是低估了今天在用箱子的那個人的能力,沒有想到那抹死亡的氣息竟能在角樓的庇護下。準確地找到他地位置,輕易地穿破了精鋼盾牌,最後無情地射在了自己的身上。
潔白的雪被皇帝身上流出來的鮮血染紅了,此時角樓上的人們才終於反應了過來,雖然他們依舊不知道出現了什麼事,但至少知道事情有變!
姚太監滿臉驚恐匍匐到皇帝陛下的身邊。嗓子沙啞地說不出一句話來,渾身顫抖著,手掌下意識地扒拉著陛下胸腹處的傷口,拔出了一些碎開的金屬片,扒出了一些血肉。卻依然找不到凶器在哪裡。
皇帝的身體隨著急促地呼吸而起伏著。他有些散神的目光看著身旁的姚太監:“朕……死……不了!”
這幾個字,皇帝陛下是咬牙切齒說出來地,然而受此重創,再如何狠厲的話語,都顯得有些疲弱。皇帝陛下的目光越過姚太監的臉,依舊狠狠地盯著天上降落的雪花。在心內淒厲地嚎叫著。朕受命於天,誰能殺朕!今日朕不死。便是老天不讓朕死!
摘星樓頂地刺客算到了一切,卻終究是沒有算出皇帝陛下這位大宗師地肉身是多麼的強悍,更準確地說是,他沒有算到浩然淩視天下的皇帝陛下,居然會怕死如斯,居然會在龍袍裡的心房上放了一麵護心鏡!
重狙轟出的噬魂線條在穿越了京都天空迢迢的距離,又擊穿了那麵鋼盾,最後雖然沒有發生偏移,準確地命中了皇帝陛下地胸膛,然而已經是強弩之末,隻是將皇帝地胸骨擊碎了一大片,卻沒有從根骨裡撕毀一切接觸到的血肉,馬上徹底地摧毀這位君王地生命。
先前在廢園,範閒取出胸前的鋼板時,皇帝譏諷地訓斥他,小手段是做不得大事的,然而誰能想到,皇帝陛下最後還是依靠這種小手段僥幸逃了一命。
但凡成大事者,謹慎,再如何極端的謹慎都是必要的,惜命,再如何難堪無趣的惜命都是必要的。從這個方麵講,皇帝與範閒父子二人,其實是世間真正極其相似的兩個無恥的人。
“摘星樓。”皇帝微散的目光盯著灰色的蒼穹,他知道今天用那個箱子的人肯定不是老五,因為如果來人是老五的話,隻怕這時候早就已經殺進了皇宮,他喘息著說道:“全殺了。”
皇帝陛下驟然遇刺,昏迷不醒,生死不知,這如天雷一般的變故,驚的皇城之上所有的臣子將領都感到了身體發麻,誰也不知道緊接著應該怎樣做。皇城上下無數人圍困著的那些強者,依然沒有脫困,隻要這第二撥箭雨再次射出,隻怕所有人都要死去,包括依然昏迷不醒的範閒。
太醫們正從太醫院往這邊趕過來,宮典已經滿臉慘白地趕到了皇帝陛下的身邊,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試圖替陛下止血,但效果似乎並不怎麼好。
而姚太監卻依然牢牢記得陛下昏迷前最後的交待,他顫著身子,繞過角樓,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禁軍副統領的身邊,沙著聲音,宣讀了陛下最後全殺的旨意。姚太監在皇宮城牆上縮著身子,看上去異常滑稽,可是他是真的害怕,因為他知道陛下是怎樣強大的一個存在,然而這樣強大的君王居然被一個看不見的刺客重傷至此,他怎能不害怕,他甚至擔心自己下一刻便會被空氣中看不見地線條。撕裂成一片血肉。
緊接著發生的一幕,讓姚太監的眼瞳猛地一縮,整個人都趴到了地上,再次證實了自己的恐懼!宮城頭的禁軍副統領正準備揮旗發令,讓城上城下的士兵再次揮灑箭雨,然而他的肩膀隻是一動,整個腦袋卻忽然沒了!
是的,就像光天化日下地鬼故事一樣。禁軍副統領的頭顱忽然就這樣整個炸開了,就像是熟透的西瓜,又像是灌滿了水的皮囊,無緣無由地撐破,化作了城牆上的一片血水白漿骨片,漫天灑開……
更恐怖的是。禁軍副統領地頭顱爆掉之後,似乎身體都還不知道頭顱已經變成了漫天腦漿的事實,右臂依然舉了一舉,然後才頹然放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整個人垮了下來!
皇宮城頭上響起一片驚叫慘呼。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就赫然發生在無數官兵麵前,怎能讓他們不驚懼,不害怕,所有的人都開始瑟瑟發抖起來,拚命地睜著眼睛。在皇城上。在城下,在同伴的隊伍裡,甚至在空無一物,隻有雪花地天空中拚命地搜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