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還沒過年, 紅太陽公社第三生產隊就已經好戲連台了。
真要算起來, 老何家的紅梅花三姐妹都挺倒黴的，也就是程度不一罷了。何小紅挨了收拾，何小梅落了孩子，何小花被退了婚。一時間, 何家三姐妹再度榮登公社頭條，成為了全體社員茶餘飯後的最佳談資。
其實, 按說像何小紅和何小梅這種已經出嫁多年的婦人，就算真的鬨出了笑話來, 大家提的也該是她們的夫家，而非娘家。可誰讓情況特殊呢？何家一共就姐妹三人, 個頂個的出名，被拿出來放在一起談論簡直太正常了。
今個兒天氣不錯，李桂芳她娘家嫂子一早就過來了，提著個竹籃子裡, 裡頭擱了納鞋底的工具，打算來找小姑子聊天打發時間。
李桂芳讓她嫂子進了堂屋，隨後也回屋拿了針線籮筐來, 打算趁著空閒給來弟做身小衣裳。一旁的毓秀乖乖坐在小板凳上, 捧著一本書看得格外認真。至於來弟, 則躺在搖籃裡，渾身裹得結結實實的不說，搖籃還是靠牆放在了背風處。
“解放媳婦那倆娘家妹子也是夠倒黴的，尤其是那個小梅, 她結婚快五年了吧？毓秀翻過年都五歲了，我記得是毓秀出生那一年嫁的人？哎喲，那怕是得心疼死。”
“她是毓秀出生前一年嫁的人。”李桂芳隨口搭了一句。
“那更要心疼死。好多年都沒懷上孩子，好不容易懷上了，說沒就沒了？對了，她嫁的那男人不錯吧？要是男人靠得住倒是還行，不然回頭她婆婆都饒不了她。”
李桂芳哪會知道得那麼清楚？她回憶了一下當日在衛生所看到的情況，隻記得那男人是沒衝何小梅大呼小叫，而是抱著頭蹲在角落裡懊悔痛苦。這倒也正常，想想他們老苗家，這麼多年都沒得個孫子，就已經在外頭沒臉了，何小梅家更慘，一個娃兒都沒有，這日子能好過才怪了。
她還在想著事兒，就聽她嫂子又絮絮叨叨的說開了：“都說女人生孩子虧身子骨，要我說，好歹也是瓜熟蒂落的，有啥虧不虧的？像這種懷上了又掉了的，那才是虧身子骨呢。你說萬一她掉了娃以後不會生了，那該咋辦呢？去抱養個彆家的孩子？”
“做啥夢呢！”李桂芳無語了，“生不出孩子去抱養彆家的？你倒是給我去抱一個來啊！要男嬰，全須全尾的，身子骨康健，你給我去抱一個來啊！”
“沒男娃兒，也可以抱個女娃兒嘛。”
“那還不如換個婆娘呢！沒聽說過誰家婆娘不會生，就去抱個娃兒的，反過來還差不多。”李桂芳瞥了眼她嫂子手上的鞋底子，納悶道，“你做的是虎頭鞋？做這玩意兒乾啥？”
“給我外孫呢，蘭香說正月初二要帶孩子來隊上。到時候你也去啊，你還沒見過蘭香的娃兒吧？”
李桂芳還真沒見過，以前李蘭香還沒出嫁時，倒是時不時的往苗家跑一趟，幫著送下東西，或者帶個口信啥的，算是比較常登門的親戚。可自打李蘭香出嫁後，也就回門那趟瞧了一眼，之後因為她很快就懷了孕，連著一年都沒往娘家來。
當然，她本人雖然沒回來，她男人還是跑了好幾趟的，她爹媽和親哥嫂都有去縣裡瞧過她，生完孩子還送了雞蛋啥的。李桂芳隻知道李蘭香生了個兒子，過得還不錯，旁的就不太清楚了。
“知道了，正月初二我也回娘家去。”
姑嫂兩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說完了彆人家的閒事，又說起了兒女的事兒，李桂芳眼下是不需要去瞅孩子們婚事的，可她嫂子還是得提前盤算起來。彆看李蘭香年歲不大，她頭上好幾個哥哥呢，當哥哥的結婚都早，趕巧前頭幾胎又都是兒子，眼下最大的已經上高中了，可不得尋摸起來了。
相較而言，李桂芳就輕鬆多了，哪怕招娣好了，翻過年也才九歲，這還是虛歲，完全可以安生的過個十年再考慮婚嫁問題。
提到了婚嫁之事，就不由的想到了何小花。
“我咋記得解放媳婦那娘家小妹子，跟我家蘭香是同學？嘖嘖，三樁婚事啊，這還沒算上那些沒談妥的。我說句良心話，那閨女是不太好，可起碼這一回怪不到她身上去。”
李桂芳放下手裡的活計，起身走到搖籃前看了看，又伸手給來弟掖了掖被角，還拿手背試了一下來弟額頭的溫度。見沒啥事兒，她又走到五鬥櫥前拿了奶粉罐子，舀了兩三勺奶粉，加到了搪瓷缸子裡，添了熱水又兌了點兒涼白開，調好溫度後，拿了個小勺子喂來弟喝奶，邊喂邊隨口答應著：“哪來的三樁？我咋就記得三百塊那個事兒？”
“三百塊那事兒是她自己作死，怨不得彆人。之後不是那個後媽？甄家那胖閨女喲，可太能耐了，扯著嗓子在生產隊上嚷嚷著，說後媽打死人了。這你都能忘了？”李桂芳她嫂子吧唧著嘴，還起身探過頭看了一眼搖籃裡的來弟，納罕道，“這閨女長得還挺好？”
“不然呢？”李桂芳這會兒也想起了後媽那事兒，確切的說，她原本是故意忘記這事兒的，偏她嫂子哪壺不開提哪壺，弄得她腮幫子一陣陣發酸。
她嫂子沒糾結長相這個問題，回到凳子上坐好後，又繼續剛才的話題：“前幾天那個不就是第三樁婚事了？也是倒黴，真的倒黴喲。”
何家三姐妹接連倒黴，就目前看起來，最慘的應該是何小梅，畢竟她失去了一個孩子。可事實上，何小花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誰叫她每回出事都是在年關裡呢？三百塊是，這回也是，當然第二次的那個後媽事件是個例外，誰讓甄珠太能耐了，嚷嚷著全生產隊都知道了，不單如此，偏還就是那麼湊巧，何小花那對象的閨女也在跳皮筋的孩子們之中，她不涼誰涼？
搖籃裡，來弟由著李桂芳給她喂奶，腦海裡卻還在頭腦風暴中。
難不成因為她的穿越，反而還救了何小紅？要知道，真正的來弟是死了啊！就因為何小紅沒好好照顧那孩子，著涼受凍後發了高燒，直接沒捱過去，就死了。
這麼一想，來弟嘴裡原本香甜的奶粉都變了味兒。
她記得，剛看書的時候對李桂芳誤解挺大的，因為這位確實是那種毫不掩飾的重男輕女兼偏心眼兒。可後來，看著李桂芳又花錢又托人情的，央了甄興華幫忙帶奶粉，為的就是讓體弱的來弟多吃點兒好的補補身子。可等李桂芳歡歡喜喜的拿著奶粉罐子回到家，想象著小孫女吃了這麼有營養的好東西，回頭一定能長得健康白嫩。然而，可憐的來弟早已燒得不省人事，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自然也就沒吃上奶奶好不容易才托人弄到手的奶粉。
誠然，李桂芳對何小紅確實很刻薄，但要怎麼說呢？
來弟小口小口的吮吸著小勺子裡的奶水，她覺得，奶奶您還可以再刻薄一點兒，穩紮穩打的虐何小紅，一直虐到最像您的甄珠後來居上，接過虐何小紅的接力棒，直接把人虐到牢裡去唱鐵窗淚。
吃飽喝足睡覺覺，來弟打了個奶嗝，閉上眼睛睡覺了。
臨睡前，她隱約想起了什麼，不過也沒多想，畢竟苗家這邊一直挺太平很幸福的，當然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何小紅的痛苦之上的。
不過沒多久，她就知道自己忘了什麼。
甄珠捧了個大饅頭，跑來找毓秀，身邊還跟著甄卓凡。
一般情況下，甄卓凡是很少往苗家來的，就算非要來，那也是過來喊毓秀去甄家的，從來沒有坐在苗家就不走了的情況。可這回，他卻是背了個書包過來，就待在苗家堂屋裡，給毓秀和盼娣教功課。至於胖妹妹甄珠，甄卓凡已經放棄了，他現在改為自己先教會盼娣，再由盼娣去教甄珠。
於是，沒事兒乾的甄珠就湊到了搖籃邊上，一麵盯著來弟看，一麵吭哧吭哧的啃著大饅頭。
她手裡捧著的是那種供品大饅頭，巨大無比，看著比來弟的腦袋都要大，上麵還蓋了紅紅的印章。
來弟躺在搖籃裡，沉默的望著甄珠捧著大饅頭啃個沒完，內心五味雜陳。
假如說，毓秀是被各種人保駕護航順暢無憂的走上了人生贏家的道路，那麼甄珠就是一路靠自己廝殺出了一條血路。可惜，能把親媽送進牢裡的甄珠大佬，眼下還隻是個就知道吃的蠢胖子。
“我覺得你在罵我。”甄珠突然停下了吃饅頭的動作。不過她手是放下了，嘴巴還在動，邊嚼邊含糊的問，“小毓秀你說你是不是在罵我啊？”
來弟：……
謝謝，我不叫小毓秀。
甄珠很快就起身跑掉了，她衝到毓秀身邊，舉著大饅頭告狀：“毓秀，我覺得你妹妹怪怪的，她看我的眼神特彆奇怪。你說……”
儘管因為受困於搖籃的緣故，來弟看不到旁邊發生的事情，可她不聾，她都聽到了！
“……她是不是個傻子啊？”
來弟氣到癟著嘴罵人，你才是個傻子！不過她再也不敢小瞧笨蛋的直覺了，趕緊裝成困了，閉上眼睛裝睡。
就聽甄卓凡一本正經的教妹妹不要亂說，甄珠又據理力爭，說小毓秀跟小豬豬不太一樣，明明媽媽說她倆是同一天出生的。埋首於寫功課的盼娣終於忍不住了：“你和毓秀還是一天生的呢。”
“對呀對呀，所以我跟毓秀一樣好看。”
盼娣：你對你的長相是有多大的誤解？
“毓秀，你說是不是啊？我覺得你比你妹妹好看多了，我也比小豬豬好看多了。”甄珠邊吃饅頭邊叭叭叭的說著，最終還是甄卓凡忍不住了，直接把她轟走，讓她去旁邊吃去。
甄珠不高興的撅著嘴：“我想回家了，你們都不陪我玩。”
“不能回家，爸說了，大人的事情我們小孩子不能管，等外婆和舅舅他們走了就好了。”甄卓凡耐著性子哄妹妹，又隨手拿了張白紙，快速的寫下了二十道算術題，“來，你過來寫算術題，我陪你寫。”
甄珠：……
盼娣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兒來，她太懂甄珠了，倒是甄卓凡和毓秀，這倆麵上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仿佛都在問她怎麼了？她隻能擺擺手：“沒事兒，珠珠你是要寫算術題還是去跟來弟玩？對了，那是來弟，不是小毓秀。”
“哦，我妹妹也不叫小豬豬，她叫甄醜。”說完，甄珠一轉身，繼續蹲搖籃去了。
毓秀滿臉的狐疑，她原本很認真的在寫作業，聽了這話卻發現題目做不下去了。扭頭看了看甄珠，又回過來看甄卓凡，納悶的問道：“甄醜？甄偉的妹妹叫甄醜？”
“不是。”甄卓凡扶額，“她叫甄美，美麗的美。我是因為她長得跟珠珠很像，就叫她小豬豬。可珠珠說她長得太醜了，應該改個名字，叫甄醜。”
盼娣秒懂：“我知道，就跟甄討厭一樣的，是綽號嘛。”
搖籃裡的來弟就算是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來自於甄珠大佬那熾熱的目光，再聽到旁邊幾個孩子的對話，她忍不住在內心裡呐喊——甄醜算個啥？大佬還給自己起過外號，叫甄造孽。
才這麼想著，來弟就感覺嘴唇邊好像有個東西，一個沒忍住，她睜開了眼睛，卻看到甄珠舉著被啃了一小半的大饅頭往她嘴邊送，還小聲哄她：“吃啊，你吃啊，可好吃的糖包子了，紅糖豬油餡兒的，特彆好吃。”
來弟心說你也不怕噎死我，剛努力側過頭挪開一點，卻讓甄珠誤以為她真的想吃，忙將手收了回去，衝她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哄你的，不給你吃！略略略！”
來弟：……
行叭，你高興就好。
等把來弟鬨得閉上眼睛不搭理自己了，甄珠又無聊了，托著腮幫子有一口沒一口的啃著饅頭：“咱們啥時候才能回家呢？外婆好討厭，舅舅好討厭，他們沒有自己的家嗎？為啥要來我們家？”
閉上眼睛裝睡的來弟瞬間悟了，她終於想起來自己忽略了什麼。
對呀，這一年紅梅花三姐妹倒黴到家了，與此同時，甄家那頭也沒過好這個年。
因為周萍的娘家人來了。
周萍是下鄉女知青，長得好看性子溫柔，看她那模樣做派，娘家應該也不會太差才對，起碼也該是個工人家庭出身的。一開始，來弟還真就是這麼認為的，覺得那就是個落難公主。可後來，仔細一想才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通常情況下，知青跟鄉下人結合，多是因為年歲太大了，又返城無望，這才不得不在矮子裡頭拔高個，選個還不錯的搭夥過日子。但周萍並非如此，她是一下鄉沒多久就跟甄興華結婚了，之後就懷孕生子，在家操持家務照顧孩子。從時間上來算，幾乎可以說是她剛下鄉就跟甄興華處了，再往前推算，甚至可以說她還沒下鄉就已經做好了留下來的心理準備。
為啥？說不通啊，知青難道不應該惦記著回城嗎？
來弟一開始真的沒想明白，直到後來，周萍的娘家人出現了。
周家的條件還可以，隻不過因為兒女眾多，排行不上不下的周萍打小就是個被家人忽略的小可憐。哪怕家境不錯，可資源也就那麼點兒，孩子一多還剩下什麼？於是，當國家號召上山下鄉後，周萍連一點兒留下來的希望都沒抱，莫說留城裡很難，就算每家每戶隻需要出一個孩子下鄉，那也絕對是她沒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