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14日晚七點,J市本地台。
三十出頭的女主持人穿著西裝,正在播報新聞:“本市知名企業家石振先生於12日淩晨五點在醫院去世,享年四十六歲。”
主持人跟著播報石振的種種成就,最後還道:“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石先生先後給慈善機構捐款一億七千萬,按照石先生的遺囑,他去世後,名下所有資產將全部捐獻給慈善機構……”
電視畫麵變成追悼會現場。
石振是J市納稅大戶,但追悼會卻布置得非常簡單,很符合他一直以來勤儉節約的習慣。
但此刻,這個簡單的追悼會上擠滿了人。
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窮有富,所有人都麵露悲戚。
他們或多或少,受過石振的幫助。
石振無兒無女,他這一生除了賺錢,就是做慈善,賺錢本身仿佛也是為了能有錢做慈善,這樣一個人,如何不讓人尊敬?
1994年3月12日淩晨五點,J市新建成的文華橋橋下。
文華橋橫跨在J市郊區一條大河上。
這幾年J市正在大搞建設,這條河的河邊用石頭砌出護坡,河上也建起一座寬敞的大橋,可以讓兩輛汽車並排開過不說,兩邊還各有一條人行道。
橋很大,橋下的橋洞,自然也不小。
周邊農戶家的孩子,自這橋建成,就最愛橋上橋下地玩,又有討飯的叫花子,在橋下搭起棚子,住了下來。
石振是被凍醒的。
J市位於長三角,夏天長冬天短,但三月份還是有些寒涼的,哪怕石振穿了大棉襖,又在身上裹了幾個蛇皮袋,依然擋不住四麵八方傳來的陣陣寒意。
他住的地方畢竟不是溫暖的房子,而是橋洞。
他醒後,看了看四周,就裹緊身上的蛇皮袋,起身靠著身邊的石頭坐下,一動不動。
這地方,石振並不陌生。
他十八歲那年,帶著自己的堂哥石星火離開自己生活的小山村,先走了半天山路,接著坐了半天拖拉機,之後又坐了一天公交車,終於來到J市,身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
他舍不得花錢住旅館,也不覺得晚上睡覺的地方非得是個屋子,就在J市新建成不久,周圍還都是農田的郊區的一個橋下住下了。
他和石星火兩個人在橋洞裡住了快一個月,後來總算找到工作,兩人才改為住工地。
石振也是出生在長三角的。
Z省七分山一分水兩分田,有沿海富裕的地兒,也有窮鄉僻壤。
他去世那會兒,Z省已經很發達,他家鄉也開發成旅遊度假的好地方,村裡人出來打工的打工,開農家樂的開農家樂,都手有餘錢奔了小康,但九十年代,那個閉塞的山村依然很窮。
路還沒修通,他們村裡的人出來不方便,大家也不愛出來,年複一年種著剛夠吃的糧食,就那麼一天天過著。
他們村裡人一年到頭唯一的收入來源,是賣香菇——他們家家戶戶都會用祖上傳下來的老法子種香菇,種成曬乾了,就讓人用擔子挑出去換錢。
很長一段時間裡,石振都以為自己會在山裡種一輩子的地,他身體好,乾活利落,還很會種香菇,肯定能攢到錢,等他攢夠錢,就可以娶個媳婦,然後生個孩子像他一樣種地種香菇。
但到了九十年代,外麵世界的變化,多多少少還是傳進了他們村子。
他是村子裡第一個出來打工的。
去年,他們村子裡來了個二十出頭的實習老師,那實習老師是J市人,來到他們村子之後,被他們村的貧窮驚呆了。
這老師在他們村教了一個多月書,吃了一個多月混了香菇粒的鹹菜之後,突發闌尾炎。
他瞅見後,連夜把人從山裡背出去,送到縣城醫院做了手術,那之後,這老師就總跟他說話,也勸他出去打工。
他並不是安於現狀的人,年輕的他有自己瘦小的身體裝都裝不下的野心,當即決定要出去。
不過他當時沒錢,所以種了一年香菇攢錢,等今年過了年,才和石星火一起出來。
正好,他今年也滿了十八歲。
他和石星火來了J市,見到了一個讓他們震驚的,外麵的世界。
這裡到處都是五六層高的小樓,偶爾還能看到更高的大樓,這裡有很多小汽車,這裡的人都穿得光鮮亮麗。
他心裡的火被點燃,強烈的情緒打從心底奔湧而出——他要賺錢,他要買小汽車,他要過有錢人的生活!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在朝著自己的目標,奮勇前進。
石振長長地呼一口氣,熱氣在晨光裡凝結出一團白霧。
而這時,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橋洞底下,住的不隻有他和石星火,還有一個老太太,那老太太是個乞丐,她用竹子木頭塑料布之類的東西在橋下搭了個小窩,白天背著個布袋去附近討飯,晚上回來睡覺。
老太太有點怕他和石星火,他和石星火雖然窮,但自認跟這種老乞婆不一樣,再加上語言不太通,上輩子他們在橋洞下同住快一個月,相互之間也沒說幾句話。
是的,上輩子。
眼前的這一切無比真實,如果沒有意外,他應該是回到了二十六年前,他十八歲的時候。
石振深吸了一口氣。
涼絲絲的空氣吸進肺裡,他勾起嘴角想笑一下,但沒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