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就當我求求你了,你走吧!帶上成兒,能走多遠走多遠。我已經給你們安排好了人,帶上錢,趁著欽差還沒盯上我,趕緊走吧!你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咱們成兒想想啊!”
王輔臣直接在她對麵跪下了:“難不成非要我給你磕幾個頭才行嘛!”說著,忍不住淚也掉下來。
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王輔臣從小刀裡來火裡去,什麼陣仗沒經過,沒見過。若不是真到了生死關頭,這等鐵錚錚的漢子,也不會當著女人的麵落淚。
玉娘見他竟然落淚了,心口一陣絞痛,悲涼道:“真就到了這個地步?皇上之前……可是承諾了不殺你的!”
漢中輔一平定,京中立馬就來了調令,要王輔臣和圖海火速回京。
王輔臣收到諭旨,當天在營帳中枯坐一晚,第二天就叫了玉娘來,說要出妻。
玉娘死命不肯,她知道他是為什麼,但她不怕——她雖不過是個跑江湖的草莽女子,還是後跟的他,但她可不是那等無情無義的下賤胚子!既嫁了他,這輩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要死一起死。
王輔臣長歎一聲:“那都是打仗時候的話,等仗打贏了,誰還敢當個真話聽?更何況,那是皇上……”
王輔臣隻有幸與皇上見過那麼幾麵,就已經深深被皇上的威儀和手段折服。雖然他之前的首鼠兩端確是情勢所迫之舉,但他確實挑戰了皇權,屢次挫傷朝廷的顏麵。
皇上心深似海,王輔臣心裡也不是不明白當時皇上招降他,還給他升官不過是為了局勢。
但他那時已經是窮途末路,不投降不就死了嗎?所以他為了能多活幾年也隻能從命。
但如今四海靖平,仗快打完了。當初一眾給過皇上難堪,下過朝廷麵子的人如何還能好過?皇上自然也不會放過他。
畢竟若不狠狠清算曾經的‘叛賊’,以後皇上還如何壓服群臣,皇威何在。
話雖如此,玉娘還是心存僥幸:“萬一呢?不到真下旨的那一天,誰知道會怎樣。萬一皇上真就是大發慈悲,決定從輕發落呢?”
王輔臣搖搖頭:“玉娘啊,我當初那是造反呐!誅九族的罪,如何從輕發落?皇上之前是發了明旨說不予追究。但真要治罪,名頭多的是,大不了改天找個彆的名頭就是了。我要是自己死了,保全了皇上的名聲,皇上看在我懂事的份兒上,說不定還肯放過吉貞,放過你和成兒。我若真敢全須全尾地回京,皇上見到我再想起當年,到時候心裡的怒火燒起來,如何還肯放過你們!”
玉娘聽得捂住臉,終於撐不住這一身硬脾氣了,癱軟在地,痛哭起來。
王輔臣爬過去,蒲扇似的巴掌一把抱過她,劈頭蓋臉親了她幾口:“走吧,跟我這一場,苦了你了。我要是當初早知道能遇上你……銀錢我都藏好了,就在你以前跑鏢常過的那個山頭破廟裡。一應手續圖海也應承了會幫忙辦妥。你去拿上錢,找個好人再嫁也成,自己置些產業過活也罷,往後……帶著成兒好好過吧。”
玉娘號啕出聲,揪著他的衣襟,狠狠扇了他幾個大巴掌:“你他媽個死沒良心的,還讓我改嫁!我嫁誰去啊!!!”
……
幾天後,營中將士聽說王將軍把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那個火辣娘兒們給打了一頓,趕出了大營。
眾人不明所以。
“怎麼回事?王將軍不是一直挺喜歡那婆娘嗎?”
“誰知道?指不定是犯了什麼事兒。”
“嘿嘿,是不是背著將軍偷人了?我看那婆娘如狼似虎,又鮮嫩又水靈。指不定是王將軍喂不飽人家,扒上咱們營裡哪個野漢子了……”
眾人議論歸議論,但這等家務事,也沒人多管閒事。
隨後數日,王輔臣突然就跟瘋了一樣,也不管軍務,也不見外人。天天就是把自己那一夥子老弟兄叫在一起,飲酒作樂,喝得昏天黑地。
圖海營帳裡,副將有些遲疑:“將軍,咱們真不用管?”
圖海搖頭:“也沒幾日了,隨他去吧。”
這天夜裡,王輔臣照舊和眾弟兄席地狂飲,宴過半晌,酒正半酣,他卻突然擲杯在地,清醒過來。
眾人都跟著停下來,看向場子正中的王輔臣。
王輔臣摸摸身上的盔甲,都舊得不行了。
他把盔甲解下來,遞給右手邊的虎頭:“這個給你了,穿了這麼些年,血呼啦的洗都洗不乾淨了,留著做個念想吧。”
虎頭眼含熱淚:“大哥!”
王輔臣擺擺手:“你們幾個就少跟我這兒娘們唧唧的了,你們嫂子這模樣我瞧著歡喜,你們這樣我瞧著是真惡心。”
其他幾個漢子都忍不住掉淚了,一個跟著一個地喊‘大哥’。
王輔臣歎氣,扔出幾個包袱:“就到這兒吧……錢我都分好了,哥兒幾個都一樣,誰都彆搶。拿上錢,都滾吧!”
“大哥!我不走!”
“我也不走,皇帝想殺就讓他殺!咱們一起上路,下輩子還是好兄弟!”
王輔臣踹了他一腳:“滾犢子,誰跟你下輩子,老子要有下輩子,那也是跟你們嫂子約,跟你約的著嗎!”
王輔臣挨個給了一拳:“行了,都彆跟這兒磨嘰了,什麼死不死的,老子家小還指著你們照料呢。都跟著老子死了,老子的婆娘和兒子喝西北風去啊!”
眾人麵麵相覷,最後隻能無奈拿上包袱,依依不舍地拜彆大哥。
……
等人都走了,王輔臣對著眼前空蕩蕩的大帳,有些呆愣。
親兵進來給他倒水,王輔臣看他:“你怎麼沒走?”
親兵跟他那麼些年了,無所謂道:“我這不是等著給你收屍嗎?說吧,你想怎麼死,挑一樣抓緊完事,我好收拾包袱走人。”
王輔臣:“……”
他學著玉娘跟他逗樂子的架勢推了親兵一把:“你這個死沒良心的人呀~”
親兵掉了一身雞皮疙瘩:“滾!”
王輔臣哈哈一笑,轉瞬又不說話了。
親兵看他一眼:“真就這麼定了?要不咱們跑了算了,隨便找個山頭落草,我看嫂子也不嫌你。”
王輔臣搖搖頭:“何必呢,再連累著你們過不了安生日子。我死了,你們都是沒名沒姓的,拿了錢各過各的不是挺好的?”
親兵歎氣:“那行吧,我也不勸了。”
王輔臣看他:“我剛才分家產,忘給你留了。”
親兵:“……”
親兵:“我等會兒多捅你兩刀。”
王輔臣:“……”
王輔臣環顧四周,就眼前還有個裝著水的銀碗。他把裡頭的水潑到臉上,隨手洗了把臉,把碗遞給他:“這還挺大塊銀子,得有個好幾斤……”
親兵瞧瞧,接過來揣兜裡了,也行吧。
兩人麵麵相覷,都沉默了。
親兵拿著刀的手忍不住開始抖了,邊抖邊罵:“一個個都跑得快,留下老子一個人乾這癟犢子活!”
王輔臣見他臉上都是汗,心裡怪不落忍的:“算了,彆動刀子了,留了痕跡圖海不好交代。”
親兵鬆了口氣,扔了刀子:“那怎麼辦?”
王輔臣想了想:“貼加官吧。”
親兵皺眉:“那是宮裡奴才的死法。”
王輔臣歎氣,他們不就是個奴才嗎?
“圖海對我有恩,我畏罪死了,到時候皇上問起罪來,他也跑不了。”
親兵沒辦法,隻好抖著手把一張張噴了酒的桑皮紙往他臉上貼。
“你他媽彆抖了,都貼歪了!”
“你自己也抖呢!”
“廢話!老子要死了能不抖嗎!”
……
“我怎麼聽著你哭了呢,你這冷心冷肺的還會哭呢?”
“滾!”
……
圖海營內,副將悄悄進來道:“將軍,王輔臣去了。”
圖海沉默半晌才道:“知道了,著人好好收斂屍身,吾等即刻回京。”
“是。”
*
王輔臣的死訊到京,玄燁聽後沉默了良久。
圖海跪在禦階下請罪——之前王輔臣曾經尋死過一次,皇上將其交給他,要求他嚴密看管王輔臣,如今王輔臣既死,圖海難脫罪責。
雖然王輔臣為了不連累他,謊稱暴病而亡,但皇上何等利眼,哪裡會看不穿這其中的把戲。圖海也沒想欺君,他敬佩王輔臣願為家人和部下慨然赴死的氣概,既已答應為其周旋,便已經做好了被問罪的準備。
大殿內一片滲人的靜默,玄燁看著禦階下這位功臣,破天荒主動開了口:“朕在等你的解釋。”
圖海俯身叩首:“臣……無言申辯。”
玄燁幾乎都要讓他氣笑了:“王輔臣,叛臣爾!你竟敢為一叛臣遮掩罪行,藐視朕的旨意?”
圖海:“臣不敢!臣以為,王輔臣之叛,實乃情有可原……”
“放肆!”
圖海倏地噤聲。
玄燁神色陰沉地盯著他:“叛賊就是叛賊,不管他因何而叛,都是辜負聖恩的罪人。你為他求情……莫非,也想和他成為一路人等……”
圖海悚然一驚,沒想到皇上竟會將事情的嚴重性上升到這等地步,嚇得連連叩首:“臣萬萬不敢!萬歲明鑒,臣等片刻不敢忘皇上與太皇太後提攜之恩,絕無有絲毫不臣之念!”
殿內又是一陣靜默,圖海的身體積勞成疾,加之心中恐懼,幾乎要跪不住了。
玄燁見他冷汗連連,身形顫抖,想起他數年之功,沉思半晌,最終還是放了他一馬:“……朕念你連年在外征戰,殊為不易,此事,朕可以暫不與你追究。但圖海,你可要記住自己今天的話,切莫恃功自傲,讓朕失望……”
圖海顫抖著叩首在地:“萬歲聖恩,臣絕不敢忘!”
*
乾清宮中的隱秘之事,外界不得而知。
外界隻奇怪圖海回京後,皇上怎麼突然對他冷待起來。
明明之前圖海在外時,皇上還經常給他寫信,噓寒問暖,圖海府上也常能收到宮中的賞賜。
如今圖海屢立戰功,功成身退,皇上卻在召見過一次後,就對其不聞不問,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
圖海是當初太皇太後力薦之人,玄燁瞞著彆人,卻不能瞞著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聽說此事後,眉頭緊皺:“我當時薦他,是喜他才略出眾,文武雙全,倒沒承想,這麼多年,他這副直脾氣竟還未改。”
當年他就因為直言頂撞君上,而為福臨所不喜。太皇太後原以為他沉寂了這許多年,該有些長進了,沒想到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太皇太後勸玄燁:“他就是這麼個人,有些意氣用事,倒不是真的藐視君威,對你不敬。”
玄燁點頭:“孫兒知道。”不過他還是很生氣。
太皇太後薦給他的人,玄燁都給予了十二萬分的信任和倚重。哪裡會想到他竟敢罔背聖旨,維護王輔臣?
這等極信之人的背叛,比之王輔臣當年的降而複叛更令玄燁惱火。
玄燁現在一想起來心中還是怒火中燒——可見這世上之人,不管是什麼來曆,什麼品格,都不該倚信太過,不得不防啊……
太皇太後知道帝王本性多疑,也不便多說,隻是提醒他道:“圖海乃此次平定藩最大的功臣之一,卸磨殺驢,最為史書和後世所忌,你當慎思之。”冷落冷落便也罷了,總不好為一個王輔臣,寒了將士們的心。
玄燁起身恭敬應下:“是,孫兒謹領慈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