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之後,等柳玉茹睡下後,他想了想,還是拿出紙張,給江河寫了信。
他先是將滎陽的情況大概說了一遍,寫到最後,他終於還是加了一句:
偶遇洛依水之夫秦楠,乃揚州人士,不知舅舅可識得?
顧九思夜裡將信寄出去,他看著信使離開,忍不住歎了口氣。
信寄出去第二日,顧九思便起身出行,打算親自去河堤看看。
柳玉茹看著他一身粗布衣衫的打扮,不由得笑起來:“你這是什麼打扮?還要自己親自下工地不成?”
顧九思聽了便笑起來:“傅寶元不是說我書呆子嗎?那我便親自去看看,多少錢,怎麼做,多少用料,我若比他更清楚,他不就說不贏我了?”
說著,顧九思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欽天監說今年**月會有大水,我們必須在八月前固堤。”
柳玉茹應了聲,平靜道:“我明白。”
“你去忙,”柳玉茹抬頭笑笑,“我也有忙的呢。”
柳玉茹說的也不是安慰話。
顧九思去工地修河第二日,柳玉茹便敲定了一塊地,開始建倉庫。
幽州那邊大米十月份成熟,所以在十月之前,他們的倉庫和船隊就要能負擔大量運送。而在此之前,神仙香也需要供貨,不僅是米,還有其他糧產,分彆從幽州和揚州運輸過去,倉庫都是越早越好。
於是柳玉茹加班加點,先是招聘了人手,然後又畫了倉庫圖紙,同時聯係了另外幾個點的人,在同一時間一起建起倉庫來。
柳玉茹忙得腳不著地,顧九思先趕去了平淮。平淮是沈明監工,沒有幾個官員認識他,顧九思到了平淮之後,也沒通知其他人,就找了沈明,直接道:“你同我一起裝成老百姓去河堤上乾活去。”
他身份特殊,自己一個人怕遇上危險,叫上沈明,兩個高手,總是安全些。
沈明看著了,嚇得不行,趕緊同顧九思道:“九哥,你細皮嫩肉的,乾這些粗活兒不行的。”
這話把顧九思激怒了,當場就給沈明一個過肩摔砸了過去,隨後道:“說你哥細皮嫩肉?”
“不是不是,”沈明爬起來,趕緊道,“修河和打架不一樣,你要去看你監工就行了,何必自個兒上呢?”
顧九思瞪了沈明一眼:“彆廢話,要麼我自己去,要麼你跟我去。”
沈明哪裡敢讓顧九思一個人去上工,隻能大清早和顧九思一起換了粗布衣衫,跟著顧九思把臉塗黑,一起去河堤上找工作。
河堤上有一個小桌,是監工坐的,顧九思和沈明用了化名,在監工那裡領活兒乾,一兩銀子一個月,顧九思還想還嘴,被對方迎麵就是一鞭子,沈明和顧九思沒敢還手,怕被人看出來,隻能連連道歉,終於得了上工的機會。
上工第一天,顧九思和沈明背了一百個沙袋,還是裡麵最少的。
顧九思和沈明背著沙袋在烈日下前行的時候,看見好多男人,頭發都已經帶了白發了,佝僂著身軀,背著沉重的沙袋,整個人幾乎都要被壓垮,卻還是往前疾步走了過去。
他們腳踩在泥濘之中,身子暴曬在烈日之下,汗大顆大顆落下來。
等到了晚上,一群河工就擠在一起取暖吃飯。
河工的飯是官府供應,一個人兩個饅頭,顧九思沈明兩個人和他們擠在一起吃饅頭,這些河工雖然苦,卻都很高興,夜裡大家盤算著一個月的工錢,算著等黃河修完,他們就能修補自己的房子、給孩子買新衣服、給家裡買點肉……
顧九思身邊的老者個老頭,特彆愛說話,他有個女兒,看見顧九思和沈明,就同他們道:“小夥子娶親了嗎?”
“娶了。”
“還沒。”
兩個老實人回答完之後,老者就開始不停給沈明推銷自己女兒。他形容他女兒,一會兒一個樣,沈明忍不住道:“大爺,您這女兒一會兒胖一會兒瘦,到底是胖是瘦啊?”
“這個,”老者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了。我有時候回家她是胖的,有時候回家是瘦的。這次回家她該十五歲了,或許應該就瘦了。”
顧九思和沈明對視了一眼,沈明有些猶豫道:“大爺,您多久回家一次啊?”
老者笑起來,認真想了想:“兩年沒回去了吧?”
說著,老者似是有些難過:“我走的時候小兒子剛出生,回去他要能會叫我爹就好了。不怕大家笑話,我那女兒啊,到了八歲才知道我是她爹。”
“怎麼不回去呢?”顧九思皺了皺眉頭,老者苦笑起來,“沒錢啊。”
“家裡地薄,”老者吃著饅頭,麵無表情道,“隨便種點地說不定就被水淹了,不如在外麵呆著,給人打點雜工,總能生活。”
“那也該常回家看看。”顧九思繼續勸道,老者看了他一眼,眼裡頗有些奇怪道:“回家不要錢的?”
這話把顧九思給哽住了。
等到夜裡,老者蹲在火堆邊拿著個木頭雕小娃娃。這個小娃娃是他準備送他小兒子的。他每天從官府那裡拿兩個饅頭,吃一個饅頭,另一個賣給其他不夠吃的人,攢下來的錢,給孩子買了許多東西。就等著這次黃河修完,就回家去。
顧九思和沈明背對著老者,看著火堆蜷著睡著。沈明看著顧九思睜著眼,湊過去道:“哥,你瞧什麼呢?”
顧九思沒回他話,沈明歎了口氣道:“哥,你想嫂子不?”
“嗯。”顧九思低低應了一聲,沈明睜著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唉,說了你彆笑話我,我想葉韻了。”
“她脾氣不好,老罵我,”沈明說著,從旁邊拿了一塊石頭,這塊河石被打磨得光滑,瞧著還有幾分漂亮,沈明將它揣進了懷裡,接著道,“但我突然覺得,這時候她來罵幾句就好了,我說不定心裡就沒這麼難受了。”
“你也會難受啊?”顧九思笑起來,沈明瞪了他一眼,“瞧著大爺這樣,我不難受嗎?我也會想啊,”沈明看著火堆,有些發愣,“要我爹當年還活著,沒餓死,應該也是這樣吧。”
顧九思一時哽住了,他看著沈明,好久後,他拍了拍沈明的肩頭,沒有說話。
顧九思和沈明乾了三天後,便離開了平淮。
走之前,顧九思給了老者十兩銀子,同老者道:“讓你兒子去讀書,若能考個功名,讓他到東都來去找顧九思。”
老者雖然不知道顧九思是誰,但也知道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對顧九思連連拜謝。
顧九思領著沈明回了滎陽,他們回來後,誰也沒說,就在滎陽裝成老百姓混進去,待了好幾天。
滎陽的河工待遇比平淮差太多了,或許是因為平淮還有沈明壓著的緣故,滎陽沒有人管,於是一個河工的錢就是一兩銀子,而這一兩銀子,還要各種克扣。
吃的飯按規格該是兩個大饅頭,但實際上都是一些清湯寡水的粥,吃幾碗都不頂飽。
顧九思在這裡呆了兩天,終於回了家門。回家的時候,家裡全是人,柳玉茹帶著工匠,指著圖紙在設計倉庫的建造,聽到說顧九思回來了,她還有幾分詫異,等抬頭一看,發現當真是顧九思回來了。
她幾乎就認不出他了,才去了不到十天,整個人就黑了一圈,哪怕他底子白,哪怕曬黑了也比旁人看著要白嫩,但比起過往,始終是要顯得精乾了一些。他看上去瘦了,眉眼間都帶著憔悴,明顯這幾日是吃了苦。
柳玉茹見他的模樣,心疼得不行,顧九思忙道:“沒事兒的,就是黑了點。我洗個澡,這就走了。”
顧九思說完之後,便進了家門,柳玉茹讓人給他備水洗澡,顧九思洗完澡,便換上官服,走出門去,他去了府衙,連夜將傅寶元找了出來,傅寶元打著哈欠,有些不高興到了前廳,打著哈欠同顧九思道:“顧大人,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嗎?”
“傅大人,我過來,是想同您商量一下固堤的事,”顧九思說著,鋪開了河圖,同傅寶元道,“我重新想了,之前的方案,的確有不妥當之處,之前的銀兩數目不變,修堤時間改為八月中旬之前,但是這樣一來,人手的確不夠。”
顧九思說著,抬頭看向傅寶元:“本官想過了,從城防營裡撥出三千人來,由沈明統領,幫著去固堤。多了三千人,保證就能在八月初三之前完工,您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