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然地挪開視線:“娘娘怎麼過來了這邊?”
“你這幾天都沒有過去,隻好本宮過來一趟了。”袁蘿沒好氣地道。
蔡雲衡心裡頭咯噔一下子,這是要來算賬嗎?如果算賬自己怎麼辦,乖乖挨打能解決問題嗎?娘娘剛才看著心情還不錯的樣子,不會打死人吧……
心亂如麻著,卻聽見袁蘿繼續道:“這幾日街坊中流行的話本子你聽過了吧?”她這兩天心情是非常不錯,甚至原意大發慈悲饒了這家夥那天的失禮。但是有一件事卻迫在眉睫。
這些天屢次有朝臣和太學生請願,要求儘快將連延秋明正典刑,淩遲處死。參與的學生越來越多。
袁蘿收到程巍的稟報,專門出宮聽了一趟,發現果然酒樓茶肆中多了些抹黑連延秋的話本子,都是捕風捉影隨意編造的惡行,比起勾結北戎叛國來,沒有那麼嚴重,卻更容易勾動百姓的怒火。
事情比預料中的還要激烈,百姓群情激奮,如今返回京城的百姓越來越多,想到這一年多吃過的苦頭,個個恨之入骨,急需一個宣泄口。
“不僅針對連延秋,其中在北部劃定的圈禁北戎人的地區,每天都有人去挑釁,衝突不斷。”發現袁蘿沒有算舊賬的意思,蔡雲衡收斂心神,進入正題。這些天他總攬京城治安,也察覺到情況不對勁兒了。
袁蘿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問道:“安置區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娘娘放心,有士兵壓製著,又都被收繳了兵器,這些北戎人不可能鬨出大事。”
蔡雲衡說得簡單,袁蘿卻沒有掉以輕心,她現在非常肯定,背後有人在搞事兒。再加上顧弈前天帶回來的消息,幾乎能確定幕後之人了。
蔡雲衡想了想:“當初搜捕京城,鐘煜一直在逃,此人是司空彥的吩咐的親信,曾經潛伏京畿地帶經營多年,埋伏暗線無數,最擅長的就是這些陰謀伎倆。”
袁蘿眨了眨眼睛,蔡雲衡也挺精明的。程巍至今都沒抓住那家夥的尾巴呢。顧弈也是機緣巧合才發現了端倪。從這個角度講,蔡雲衡挺適合錦麟司提督這個職位的,咳咳……
鐘煜沒有逃離京城,反而選擇留在這裡搞事,讓她頗為意外。但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這人對朝廷的無邊恨意,寧肯放棄逃生的機會也要報仇。這種潛伏在暗處的毒刺需要儘快拔除,否則後患無窮。
兩人商議著方略,很快一個引蛇出洞的計劃勾勒出來。
袁蘿說的口乾,端起蔡雲衡奉上的茶盞抿了一口。
抬頭看去,蔡雲衡低頭站在身前五六步遠,小心翼翼的心虛模樣。
袁蘿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凝望著外頭。洋洋灑灑又飄落起細小的雪花,飄動在灰蒙蒙的天幕之下。
“今年的雪還真是多啊。”她笑了一聲,“顧弈以前跟我說過你們小時候堆雪人的事情。”
蔡雲衡身體微顫,抿著唇沒說話。
“我小的時候也喜歡這樣玩,少年時候的無憂無慮最是歡快,長大了之後,對我來說,那段日子是人生最寶貴的記憶。對你來說,那些少年時候的記憶是痛苦嗎?跟他一起長大的經曆。”
“娘娘……”蔡雲衡聲音艱澀。
雖然上次蔡雲衡失態之下流露出對顧弈的怨念,但袁蘿依然相信,在他的心裡頭,少年的時光,是光輝遠大於陰暗。否則上輩子,他也不會在知曉真相之後,願意替顧弈赴死了。
用性命來贖罪,不僅是因為負罪感,更是因為自小長大的情分。
“娘娘不必理會,是我心胸狹隘。”他低聲說著。
袁蘿搖搖頭,任何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都不喜歡變成彆人的背景板。“對不起,以前那段日子,是我沒有注意你的情緒。”
讓蔡雲衡怨念的一個重點,顯然是自己對顧弈的特殊關注,從這個角度,袁蘿是覺得有點兒忽視他。她其實能感覺出,他對自己有那種感情,卻在顧弈的映襯下,大多數時候都選擇壓抑著。
甚至連他之前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都沒有注意到。如今想來,其實有過很多蛛絲馬跡,包括在顧家後院仰望天象的時候,在皇覺寺觀星台三人對飲的時候,蔡雲衡透露出來的人生態度,顯然沒有看起來那樣陽光樂觀。可惜那時的她滿心都是顧弈的好感值,將一切痕跡都忽視了。
“娘娘!”蔡雲衡猛地抬起頭來。袁蘿這種話,隻讓他無地自容,他算是哪個牌位上的人……更彆說如今他滿身罪孽,對不住顧弈,對不住軍中的兄弟,還有父親的罪孽,他永生永世都難以償還。
他跪了下來,聲音嘶啞:“娘娘,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是我不配……”
“彆看輕自己。”袁蘿走上前,抬手按在他額頭,就好像曾經在毓秀宮裡李婕妤做的一樣。
“你是走錯過路,但是卻有人願意替你擔下所有罪責,將名聲洗刷乾淨,便是為了他這番苦心,也要珍惜自身。”
她是真的希望蔡雲衡能看清楚,走出來。
如今戰亂平息,百廢待興,她不希望朝政再有任何波瀾,如果因為蔡雲衡這點兒心理障礙過不去,被人引著一時走了歪路,不僅他個人,對天下安寧也是一大隱患。
袁蘿寧願直麵這個問題,將所有潛藏的隱患瘡疤揭開。
“還惦記著那天晚上嗎?”
蔡雲衡身體一顫。
對蔡雲衡異樣的衝動,袁蘿心中隱約有猜測,暫時還無法印證,其實是否印證也無所謂了。眼前少年鐘情於她,感情難以壓抑,她很清楚。
“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會擱下。”袁蘿平靜地說著。
“你的人生還很長,不要這麼急著下結論。漫長的數十年,你將會遇到更多的人,見識更好的風景。也許在未來,你會遇到一個人,與你相談甚歡,情投意合。或者你會在見識更廣闊的風景之後,發現這點兒少年時候的傾慕根本不值一提。畢竟世界這麼寬廣,人生不止有感情,喜怒哀樂種種得失,種種經曆,都是彌足珍貴的。”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蔡雲衡單膝跪著,身體微微顫抖,不會再有一個人了,能讓他看到這樣的光明和希望。
他執起袁蘿的手,貼在額頭上。
就像是幾個月前在蔡家宅院馬車前的一幕。這一次,袁蘿沒有將手冷淡地抽出來,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娘娘的意思,臣明白。”
“請娘娘放心,臣曾經發下的誓言今生不變。”
他曾經說過的,隻甘心情願為一人鷹犬,時至今日,初心不變。
“臣願意用一生來贖罪,對朝廷犯下的,對江山百姓犯下的,還有對娘娘犯下的……”
他是曾經有過衝動,選擇走上另一條路,憑著如今的積累,還有控製京城的大好時機,奪取權利,總攬朝政,將來可以步步高升,控製朝廷,還有她……
但是不能繼續下去了。
那條路會給天下蒼生,給她帶來無儘的麻煩和痛苦,他不能為一己私欲,走上這樣一條可怕的路。連延秋那天與他的對話,與其說是建議,其中也有試探。真選擇了第一條路,隻怕連延秋第一個不同意。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裡,是娘娘讓我看到了一線曙光。”他低聲說著。沒有人能夠理解,在知曉了父親叛變的真相之後,他有多麼恐慌無助,卻要竭力繃緊,不透露一絲一毫。他覺得自己要發瘋,隻有在毓秀宮的日子,在她的麵前,他才是純然的放鬆。
因為她,他開始試著安慰自己,那些都是父親的罪孽,他之前並不知情,催眠自己忘記這一切,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什麼都不知道。
才有了那段舒心安樂的日子,他甚至奢望這樣的生活可以永遠繼續下去。可惜最終還是美夢破滅……
事到如今,在經曆了背叛和殺戮之後,他竟然還能有一個贖罪的機會,還能得到原諒和開解。
他還有什麼好奢望的呢?
他親吻著她的指尖兒,無比虔誠。
中間袁蘿覺得手背微熱,濕、漉漉的,低頭看去,少年卻迅速收起了眼角的閃光。
“今生今世,隻願娘娘騰風而起,一掃江山舊。臣願意為鷹犬,為走狗,替娘娘掃清一切障礙。”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