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後,嗬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遊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彆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後。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於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麼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隻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凶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築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願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儘瘁是廟堂,乾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裡,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傑,被官府追殺千裡,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後甚至還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隻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彙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雲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隻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彆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麵,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於這裡,他隻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誌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裡都不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