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提學嚼著果脯喝了一口,又問:“二程所言存天理滅人欲,成功如何看待?”
“道理自是好的,並無指摘之處,”朱銘說道,“吃飽穿暖,娶妻生子,天理是也。暴飲暴食,姬妾成群,人欲是也。該當存天理,滅人欲。”
陸提學不高興了:“人欲怎滅得掉?”
朱銘笑著說:“所以道理是對的,也該這樣勸導世人。但實際做起來,卻隻能自己恪守,無法強求於他人。甚至有那虛偽之輩,嚴以待人,寬於待己,隻讓彆人去滅人欲,自己的人欲卻來者不拒。”
“說得好,就是有那般虛偽之輩,”陸提學舉起酒盞說,“來,喝酒!”
朱銘又說:“這就要論性情了。性是未發之情,情是已發之性。惡念惡性人人都有,能夠節製便是君子。喜怒哀樂愛憎,得其正者為道,失其正者為欲。”
陸提學就感覺奇了怪了,咋朱銘所言,都跟他想的一樣,而且還能夠精確闡述。
很簡單啊,朱銘剛才說的,糅合了朱熹、陳亮這對冤家的菁華。兩位南宋大儒的思想,怎不把陸提學給碾壓?
陸提學似乎非常討厭道學,又喝下一碗酒,繼續批判道:“格物致知,二程也解錯了,扯什麼心性命理。既是格物,便要做事,事物事物,不做事怎麼格物?”
朱銘刻意順著對方的心意說:“然也。格物致知,便該因事作則、緣物求道。”
“好個因事作則、緣物求道,”陸提學聽得喜歡,舉起酒盞說,“再來喝一碗!”
朱銘笑著碰杯,他已經摸清提學使的路數。
眼下的官方主流思想,是王安石的新學,由蔡京一手推動,後來又被秦檜給繼承。新學最終被人摒棄,跟蔡京、秦檜脫不了乾係,兩個奸相推崇的能是啥好學問?
與此同時,道學雖然被打壓,但民間影響力非常大。
而陸提學卻略帶“事功派”思想,跟新學、道學都不沾邊。他能夠做提學使,無非更接近新學,且跟道學屬於死敵,由此才獲得蔡京的提拔。
事功派根本沒有成型,隻零散有這種士子在。陸提學心裡苦悶啊,平時找不到人交流,想認真做事又被掣肘,乾脆整日遊山玩水算球。
今天,朱銘的腦電波居然跟他對了!
知己,絕對的知己!
可哪有什麼知己?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而已。
隨便換哪個學派的人過來,隻要身份是提學使,朱銘都能對腦電波。
桑樹下,兩人越聊越投機。
一邊喝酒,一邊論道。
官吏、士子、鄉紳、農民……全都在旁傻站著,就那樣看他們瞎扯淡。
就連向知縣這個乙科進士,也沒有插話的餘地。
向知縣的學問還不夠,他雖然也能聽懂,但話題接不下來,胡亂發言是要鬨笑話的。
主要是朱銘和陸提學的談話內容,跟主流思想差異極大,向知縣還以為是哪個學派的獨有見解。
錢教授低聲問道:“緯天兄,這朱成功是什麼來頭?他與陸提學所言,似乎不合正道。”
向知縣也搞不明白,但又裝出很懂的樣子:“大宋開國以來,學說派係無數,哪來的什麼正道外道?陸提學既奉安定先生為祖師,必為正道支脈。”
作為縣學校長,錢教授也是進士出身縣學要求不高,隻有校長才須是進士,普通老師可以聘請舉人。
錢教授仔細琢磨,點頭說:“卻是俺孤陋寡聞了,不料這朱成功竟能對答如流。”
又過許久,白宗望覺得自家的豬應該已經殺好,忍不住出聲說:“陸提學,時辰已經不早,請移步去俺家再談如何?”
“聒噪!”
陸提學被打斷交流很不爽,但也起身說:“明日再聊,我先去煮豬肉,爾等都來嘗嘗手藝。”
論道歸論道,東坡肉不能忘。
這位提學使被簇擁著去白家,居然直奔廚房,擼起袖子開始切肉。
而且動作極為麻利,刀工就似新東方畢業,好像主修的是烹飪課程。
本縣士子隻能站著傻看,心中百感交集。負責利州路教育工作的提學使,怎能是這幅模樣?
一路提學使,不該舉止優雅、神情嚴肅嗎?
這怕是個假提學使!
朱國祥終於有機會跟兒子交流:“這人什麼情況?”
朱銘低聲說:“現在主流學派是新學、洛學和蜀學,他哪個學派都不是,但做事接近於新學、做人接近於蜀學。估計平時找不到人交流,我投其所好,聊天把他給聊爽了。估計明天還要接著聊,今天隻聊了大方向,細節什麼的還沒說。”
“思想合拍,比送禮更高級。這領導一高興,事情肯定能辦成。”朱國祥道。
朱銘憋笑道:“恐怕多聊幾天,他還會把我引為知己。朱院長,你也可以加入進來,這個人的思想非常……嗯,現代。”
“現代?”朱國祥沒聽明白。
朱銘說道:“他不看重禮法,隻追求實用。這一派的儒士,如果繼續衍化下去,甚至會生出非孔的想法。伱可以簡單理解為,他們屬於王夫之、黃宗羲的前輩,隻不過限於時代背景和個人資質,還沒把學問做得那麼深入。你隻需要跟他聊農學,他是肯定喜歡的。”
朱國祥看著正在切肉的陸提學,點頭說:“那我們就等著吃肉吧。”
第二章可能要下午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