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鄧春一家悄悄出門,沒走幾步,忽地有人跪在前方,卻是他所屬保甲的保長。
“鄧大個,俺的鄧大哥,你可不能走啊,”保長帶著哭聲說,“你若逃了,俺也要被連坐!”
鄧春猶豫數秒,安慰道:“隻挨幾棍子,不打緊的。”
保長說道:“挨幾棍子,還是挨一百棍子,都是那些公人說了算。恐怕你們走了,俺也要被輪差役。”
鄧春又想了想,問道:“要不,一起走?”
“俺家四十幾畝地,哪能說走就走?”保長急得快哭了。
宋代的保甲連坐製,可輕可重,彈性極大。
比如鄰居失火或者被盜、被殺,不去幫忙即犯有“見危不救罪”,這也屬於連坐的一種類型。按律該打一百仗,力弱不能救而速速報官者免罰,有能力救卻隻報官者罪減一等。
法律定得那麼死,判罰難度卻很大,無法界定有沒有能力救援。
一般而言,都是隨便打幾板子。
南宋有個著名案子,某士紳之家,經常欺負鄉鄰。一日,被仇家殺人放火。有鄰居打算救火,另一個鄰居說:“他家的人沒有死完,若是衝進去救火,會誣我們盜取財物。若不救火,無非罰仗而已。”於是,一群鄰居坐視其宅邸燒光,反正深宅大院有圍牆,不怕火勢波及到彆處。
鄧春對保長說:“俺力氣大,伱攔不住的,再來幾個也攔不住。”
二弟鄧夏提著棍子:“俺力氣也大,莫要討打。”
保長跪下磕頭:“俺知道攔不住,也沒帶人來。求求兩位,便留下吧。”
鄧春說:“輪差催糧,催不齊就得流放充軍。俺有妻兒家小,若俺出事了,家裡人你來養?”
保長低聲哭泣,左思右想,一屁股坐地:“把俺捆起來,嘴巴也堵。”
“得罪了。”
鄧春回屋拿來繩子,將保長捆得嚴嚴實實,然後嘴裡塞塊破布放在路邊。
保長有巡夜捕盜之責,保內之民犯法,知而不告便連坐。
但如果他被捆起來,明日再去報官,就可以罪減一等。基本也就做做樣子,隨便打幾棍,處罰太嚴說不過去,否則今後哪個保長願意做事?
保長也是普通百姓,並非什麼權勢之家。
處理了保長,鄧夏問道:“大哥,那朱都頭真會收留俺們?”
鄧春說:“都頭仗義得很,去了他那裡,定能保咱不受官府欺負。”
這家子的基因不錯,鄧夏也生得高大,隻是同樣膽小得很,被父母告誡不得與人爭鬥。
兄弟倆的母親一直在抹眼淚,低聲抽泣說:“大郎領了恁多賞錢,日子總算有盼頭,咋就弄成這般模樣?”
鄧春低頭不語,心中頗為自責。
他屬於內秀之人,由於經常刻碑,對文字產生興趣,甚至還偶爾請教村裡的孩童。問那些讀過書的小孩,這個字怎麼念,那個字是什麼意思,斷斷續續已經認得近百字。
鄧春忽地說道:“俺聽那餘大淵說,都頭很有學問,有個姓陸的學官都讚賞都頭。等去了黑風寨,說不定你那娃娃,還能跟著學幾個文章。”
鄧夏雖不滿二十歲,但已有一雙兒女,他沮喪道:“俺們做了逃戶,讓娃娃讀書又有啥用?”
“認得幾個字,總比睜眼瞎更強。”鄧春說。
鄧夏比較悲觀:“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當初大哥就不該去做弓手。”
鄧春愈發自責:“是俺害了全家。”
“算了,說這些沒用,快快趕路吧。”鄧夏一肚子鬱悶。
一家人也不敢打火把,生怕驚動了村鄰,黑暗中小心摸索,好在孩子都睡著了沒有哭鬨。
……
縣城東邊,距離白村隻七八裡,石彪也在帶著家人逃亡。
隻不過,並不怎麼順利。
副都頭張富離開之時,勒令保長好生巡夜。還威脅說,石彪若是跑了,就讓保長輪差。
保長經不住嚇,竟帶著幾個保民壯丁,夜裡輪流守在石家門口。
鄧春是假裝木訥,不願與人爭執,但其實非常聰明。
而石彪,則是真木訥。
不但蠢笨,腦子還一根筋,智商勉強及格那種。
他現在隻有一個想法:必須逃走,否則全家就完蛋了。
家裡的菜刀都被沒收了,石彪撿了一根竹竿,悄悄在石頭打磨,從傍晚仔細磨到天黑。
他的父親和哥哥,都已病死了,家中隻剩老母和幼妹。
本來領了賞錢,想要討個老婆。
這媒婆還沒物色到合適的,官差就門找麻煩來了。
拎著竹竿出門,把母親和妹妹護在身後,石彪對門外的保長和保丁說:“放俺走。”
保長哭喪著臉:“張都頭放了話,若讓你走脫,俺便要去輪差。石兄弟,俺也沒辦法,真不能讓你走啊。”
“跟著俺。”石彪對母親和幼妹說。
一老一小,恐懼萬分,戰戰兢兢跟在石彪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