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滿倉對這個找上門來的女先生不大滿意!
出了門低聲問宋奇:“這先生還沒認下呢就這樣說話, 真當了先生還不得上天啊?”
宋奇拖著他走了很遠才說:“梁翁何妨冷眼旁觀?”
梁滿倉哼哼唧唧的,不大樂意。
現在不是學個裁縫都說“儘管打”的時候了,梁滿倉對可以“儘管打”他家娃的人的名單,進行了調整。反正不好接受個上門找飯碗的人這麼囂張。“鐵笊籬”是許人隨便說的嗎?好容易家裡不提了,居然還有人跑上門來說!老梁家不要臉啊?閨女還打算花那麼多錢供養她!
宋奇隻笑笑, 勸他息怒,真個帶他準備拜師的禮物和酒席。他對呂娘子觀感一般, 在他眼裡呂娘子不過是戰國時四處遊蕩乞食的士一流的人物而已。真正讓他感興趣的是梁玉,三姨的反應太有意思了!梁滿這老頭瞎擔心,三姨比呂娘子精明多了。
宋奇是皇帝派的,且相處以來很得梁滿倉信任, 梁滿倉認為宋奇一定有道理,也就暫且忍了,並不堅決反對。肉痛地來了庫房,讓管家記賬:“三娘辦拜師酒用的!”
宋奇調理次序之後, 梁玉就被叫“三娘”且不用管倉庫了,搞得梁滿倉很不放心。看著管家寫完,他才走。記賬的是王管家, 邊寫邊想,這老翁真是沒見過錢。
梁滿倉不放心錢, 還不放心閨女,就怕閨女被呂娘子把錢給騙了, 時不時往兩人說話的方向看。幾重院牆隔著, 啥也看不到, 急得乾搓手。宋奇隻好說:“梁翁,三姨什麼時候吃過虧?”
還真沒有,太有說服力了,梁滿倉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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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確實沒吃虧。
定下呂娘子前她就想好了,她以後是要混京城的,京城水深,很不好混。不提男子,與她現在相仿的女子都比她起步早,人家打小就讀書識字瞎講究,她比人晚了十幾年。照彆人的步子來,是死也追不上的,隻能照自己的步子來。循規蹈矩的先生還是先算了吧,那是天長日久的功夫,需要,但不急需。
她急需的是能幫她打開局麵的人。
眼前這一個,不論有多少本事,單憑她開口說的這些話,就值得試一試。呂娘子說了這些話,說明她也有急切想做的事、想得到的東西,或者想報複的人。梁玉太明白了,她自己也是這樣的處境,也有想達到的目的。這一條就非常重要,不然這頭要生孩子了,那邊還在找鞋,還說你彆急,這就相處不下去了。
呂娘子不合用也就是白花點錢,這些錢買她剛才那幾個問題也不算太虧!
心裡的底線劃下了,接下來做什麼事就都有譜了。從呂娘子這麼個模樣的人說出那麼樣的話起,定下她做先生就不叫吃虧。
梁玉拜得乾脆。
呂娘子也不拿喬,笑吟吟地俯身將梁玉扶起:“小娘子太客氣啦,妾身孤苦無依,求個安身之所。”
梁玉心說,這人不一般,興許教我遇到寶貝了!她這沒有立時就答應我,又吊著我,是有話要說,而且說的一定是更重要要的話。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呂娘子坐下:“您請坐。”
使女上了茶果就悄悄退了下去。呂娘子隻看了一眼,心道,這小娘子不點就透,我大概是找到寶貝了。越是這樣就越得謹慎,挑明關節處是必須的,否則天賦好脾氣好,選的路和自己不一樣,豈不是南轅北轍、令人扼腕?梁玉是找老師,呂娘子可不是找學生,她要找自己的宿主、主君,就像那些失土的士人一樣。
呂娘子也鄭重了起來,她的腰拔得更直了,開口便是:“小娘子如今的處境很微妙,正在變局之中。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請先為小娘子剖析一二。”
梁玉聽得極認真,此時臉現尷尬之色:“先生,您說的這個,前麵我聽懂了,後麵也聽清楚了,中間的,想是書裡的話,我沒聽過。我隻學過千字文,聽了幾句論語,旁的斯文的東西,我是一丁點兒也沒學過的。”
呂娘子想了想,道:“這是《禮記》裡的話,大意呢,是凡事要預先有個準備,不然就不會成功。”
梁玉點點頭:“明白了,先生請講。”
呂娘子調整了一下語言,續道:“知道自己的處境,才能做出對的準備。得認清自己。再有才華,再有誌向,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就不可能施展。譬如前麵是一條河,卻以為是平地,踩進去就是沒頂之災。”
“先生說的是。我知道,我梁家是半道兒上車的。”
呂娘子微微一笑,跟明白人說話真好:“但是,這是機遇,是機會。”她就知道自己沒選錯人!真是太好了!
呂娘子緩緩地說出了下一句可能會被打出門去的話:“小娘子的處境,與梁家一樣、又不一樣。小娘子是梁家女,與梁家既是一體,又不是一體。混吃等死,相夫教子,父兄子侄都是依靠。想做點什麼,從來都是孤苦無依,隨時可能會被舍棄。”
說完,呂娘子緊張地盯著梁玉。她在賭,賭梁玉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負。要是梁玉被梁府捆死了,呂娘子也不打算留下來。
讓呂娘子滿意的是,梁玉沉默了,沒有發怒,甚至沒有反駁,她隻是坐直了身體,聽得更加認真了。雖然沒有讚同,但是不反對就是一種態度。
呂娘子心下大定,接著說:“為什麼這麼說呢?是因為依附。小娘子是附在梁府上的,看似一體,但是梁府不是小娘子的,日後小娘子出嫁,依附夫家,也是一樣。如果不明白這一點,小娘子會因為一直繞著府上父兄、未來夫兒的想法而迷失方向疲於奔命的。小娘子,從現在開始,要定下自己的調子。”
梁玉念著“疲於奔命”四個字,不期然就想到了梁滿倉在對待蕭府態度的轉變上。她不大愛聽說自己和家裡不是一路人的話,但是想看看呂娘子還有什麼本事,於是繼續沉默了。【我隻取她的可取之處。】
呂娘子越發有信心了,她已經看見了曙光。
前提已經達成了一致,下麵要確定的就是目的了。她希望梁玉腦子清楚,又能總攬大局,她跟著拾遺補缺就行,那是搭了順風船,這不是寶貝,是寶藏!退一步,腦子清楚,大局不大明白,肯聽勸也行。要是連這個也做不到,那隻好拆夥。
呂娘子道:“我一心想助人成一番事業,思來想去,唯有小娘子最能是我的貴人。鬥膽揣測,小娘子想要的,無非是三條:一、梁氏能夠立足京師,二、宮中兩位安好,三、小娘子自己的前程。”
梁玉一笑:“我隻想能活出個人樣子來。”
【這是已經默認她與梁府並非完全一致,她並非盲從父兄。】呂娘子心裡終於有底了:“其實對小娘子而言,第三條並不很難,以小娘子的資質,嫁出去就行了。第一條呢,隻要不犯大錯,東宮穩固,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是,我剛才說了,小娘子與府上都在變局之中,事情還是會有變數的。”
呂娘子頓了一頓,道:“小娘子與府上的興衰榮辱都係於太子,變數也因此而起。第一是杜皇後與她的家族,第二是淩賢妃,第三是聖人。這三個人都會讓小娘子與府上求安寧而不得。”
梁玉挑了挑眉,沒說話。
呂娘子道:“淩賢妃想為兒子求太子之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的威脅是眼睛看得見的。杜皇後反而是更大的威脅!她的母親徐國夫人也是眼高於頂的名門之後,恐怕不會樂見有人分享外戚的榮耀的。杜皇後有禮法名份,更有勢力,她才會是最大的敵人!與淩賢妃為敵,大家會幫梁氏的,被杜皇後針對,沒人會覺得梁氏是受了委屈的。但是,杜皇後一旦被廢,淩賢妃要是上位,她的兒子就是嫡子。梁氏還要保一保杜皇後呢。”
梁玉道:“那我該如何做?”
“分清誰是自己人,誰是敵人。各人要什麼,對各人而言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又是什麼。弄明白這些,我想小娘子自己就知道怎麼做了。此外才是種種利害關係,我知道一些,會一一為小娘子梳理的。”
“聖人又怎麼說?”
“聖人最穩,沒有皇帝想廢太子,除非他感受到了威脅,又或者覺得太子不堪大任。但是,一旦他感受到了不妥,又會是最果決的。”
“蕭司空呢?”
“他?小娘子,他是大臣,聖人會盯著他的。他要是投了淩賢妃,反正是太子的福氣了。”
想到一塊兒了,梁玉高興地說:“我該怎麼做呢?”
“當然是做小娘子自己!說了這許多,都看透了,又能如何?小娘子,你又不是官員,能利用的隻是外戚的身份。不妨糾結自己的勢力。”
“咦?”
“您是有門籍的三姨啊!”呂娘子歎道,“能做多少事情!不止是為宮中令姐與宮外家人溝通消息。您完全可以引薦人才!眼睛不要往高門上攀,往五品以下的小官小吏裡去找,以蹉跎二、三十年仍然有野心的為佳,找能乾的、出身不高的、靈活權變的。又或者是還是白衣,但是有所求,有本事。但是,要拿捏得住,不管是令他畏懼,還是令他感激,隻要拿捏得住,就往上薦。這樣的人你找得多了,薦得多了,就是你的勢力。辦成彆人辦不成的事,你就是不可替代的,這是你自己的,走到哪裡帶到哪裡的。”
梁玉頭一回知道有這樣的事:“我也能推薦人做官?”她一聽呂娘子說的這個“擇賢”的標準,就明白此事於己大大的有益。這是將杜皇後、蕭司空他們瞧不上的人給一窩掃了,是要找一群餓鬼,去搶他們的碗裡搶食。
呂娘子笑了:“這是當然!這朝上的官兒,有一半是靠爹,一半是靠薦,剩下零零星星的才是名氣大、考得好。誰不能薦人呢?縱不能直接薦,你給他做臉,助他揚名,就是恩人。他們做了官,有了勢,你的名聲也就傳出去了,天下有才之士會趨之若騖的。小娘子,你是做不了君子的,既有外戚這個優勢,為什麼不用?我相信小娘子會做得很好。皇後和賢妃不可能共處,讓她們鬨吧,小娘子一旁養精蓄銳,相機而動。”
【這個好!】梁玉眼前豁然開朗,問道:“不知道我爹能不能這樣乾?”
呂娘子搖搖頭:“令尊的眼界,恐怕還要磨煉。小娘子大概是天授了。”
梁玉將呂娘子的話從頭捋了一遍,就是三步走:一、我是什麼人,二、我有什麼事,三、我得怎麼辦。
成!
不過還有一件事:“您這本事,給我一個毛丫頭當先生,有點可惜了。我有什麼能夠為您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