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 梁大郎本來以為妹妹挺能撐場麵的,打算跟她學一學,也好叫袁家看一看,梁家現在也不像以前那麼土了,也挺能看的了。不想妹妹上來一跪一哭, 梁大郎一時沒跟上趟,肩膀也塌了, 胸脯也癟了,臉也傻了,跟著跪也不是、跟著哭也不是。
梁大郎預備著唱《高祖還鄉》,他這兒調門都準備好了, 不幸同台彆人一開口是《四郎探母》,他接不上茬兒了,紮煞著手腳站在當場。【1】
袁樵本來是冷著臉一直故意不去看梁玉的,梁玉一跪一哭, 他就把眼睛長到人家身上了。梁玉比上一次見麵又更好看了幾分,舉止風度也好,哭起來也好看, 唉,真叫人心疼了。蕭度真是個輕薄人!我已不計較你當時辦事不周, 你怎麼又為了一個女子,將這些事情外傳連累彆人?!
那邊劉氏親手扶起梁玉, 楊氏想梁玉這件事做得好, 也相幫攙了一把。劉夫人笑道:“三娘你做得很好, 還不曾謝你為我們美言呢。”
梁玉哽咽道:“不怕夫人惱,當時是我們存了私心的。掉到水裡的人,抓根稻草都救命,何況小先生是那麼好的人,我們家也舍不得。哪知道會給府上惹這樣大的麻煩呢?”
劉氏與楊氏都說:“不是惹麻煩,不是惹麻煩。”客觀來說,幫了不小的忙了,也是在袁氏宗族內部,叫人知道不是非得靠著宗族的勢力。這裡麵的學問還真不算小。
三個女人客客氣氣,你推我讓,楊氏還給梁玉擦了擦眼淚。袁樵一陣舒適,與母親的目光一對,他又冷著個臉,彆過頭去,正看到梁大郎還在反應。上前一步,問道:“大郎一向可好。”
可算有個跟他唱同一折戲的了,梁大郎架子也不端了,熱情地說:“好好,都好,家裡也好。小先生一向可好?”
這般熱情,弄得袁樵也不大明白這是為什麼,隻好繼續冷著臉:“那便好。”他正臉對著梁大郎,冷得要死,側顏標著梁玉那兒,不自覺想往那邊靠,顯得表情極不和藹可親。
女人那兒又嘰嘰唧唧,梁玉訴當時受到了驚嚇,淩賢妃挖坑一聲招呼都不打:“原以為是要拿鄉下野丫頭與大家閨秀比一比,顯顯粗俗,哪知道是這個事呢?真是嚇人。隻盼著彆叫人說小先生不好。”
聽到說自己,袁樵耳朵跳了好幾跳,跳得很累,累得紅了。
劉氏大度地說:“這也不算什麼,彆傷著小娘子的閨譽才是。”
“嗐,梁家有什麼好聽的名聲麼?我知道的,今天這事兒,就是聖人看您家教好,跟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沒關係。”
哎喲,這道理真是明白,劉氏安撫地拍拍梁玉的肩膀:“不妨事不妨事。”
“小先生要不是個好人,臉皮撕在地上踩我都不皺眉頭。您是好人,他是好人,您一家都是好人,就不能有一點傷。下雨天穿新鞋,有第一個泥點子落上去就會有第二個,再多幾個,就會不在乎,這雙新鞋就算毀了。”
楊氏傷感地道:“小娘子道理太明白啦,日久見人心。”沒把梁玉當兒媳婦人選,她也覺得梁玉人不錯。
劉氏對梁玉也挺滿意,進門之後,梁玉除了跟袁樵見個禮,叫聲“小先生”,就沒再搭理過袁樵。
隻是……唉……孫子耳朵都紅了,這就不大好了。
又管了一頓飯,劉氏、楊氏招待梁玉,命袁樵在彆外設宴款待梁大郎。席間問了梁玉讀書的情況,聽說讀完了《論語》也是詫異。又問了幾句書,想起呂娘子來,點點頭:“這學得很好了呀,要一直讀下去才好。你的老師……唉,請照看她。”
梁玉心知肚裡,認真地道:“我與呂師一見如故,必會照看。”
劉夫人與梁玉畢竟交情不深,不過該拜托的事情還是要拜托的,比如向梁玉說明了蕭度原本要訂的那家姑娘,不巧正是劉氏哥哥家。梁玉道:“您放心,我嘴嚴的。”說到劉家與蕭度有婚約,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情來了:“蕭郎君和淩家小娘子的事情,您看……要不要跟蕭司空招呼一聲?養了十幾年一個兒子,彆叫貓給叼走了。”
劉夫人笑道:“我昨天就已經見過晉國公主了。放心。你小姑娘家,總這麼跑不大好。不如我們先看一看,如何?”
老夫人真是太上道了!梁玉笑了:“就聽您的。”
飯後梁玉便要告辭,劉氏客氣幾句。那一邊,袁樵已經不聲不響拉著梁大郎的手往外走了,劉氏與楊氏兩個對望一眼,好氣又好笑,叫他回來又不大禮貌,也就由著他去。看著這兩個人,一個沒開竅,一個瞎忙活,也挺有趣的。
梁大郎是跟妹妹一道來的,送梁大郎,當然是連他妹妹一起送了。袁樵清了清嗓子:“你,書讀得怎麼樣了?”
“《論語》已經順完啦,呂師在給講《孟子》,也讀些佛經。”
袁樵忍不住說:“讀讀《妙法蓮華經》吧。”
梁玉看了他一眼,還是認真答應了下來:“哎,我回去就找。”
袁樵掐了一把大腿,默念一遍【為人師表】,送她上車。又忍不住跟著往前走了幾步,才立住了:“低聲道,路上小心。”
梁玉在車裡覺得奇怪——小先生今天這樣子不大對,怎麼像是有心事呢?她初時以為是因為這官兒做得不好,因為“外戚”、“女人”的舉薦,所以會被說閒話。但是從劉夫人的表現看,滿不是那麼一回事,那到底是為什麼呢?
值得留意。
梁玉在心裡記下了一筆,突然伸手扶住了車壁,車身同時一顫,侍女安兒反應不及,摔倒在小桌上。梁玉問一聲:“怎麼回事?”安兒趕緊爬起來去問車夫。
車夫拉住了馬,低聲回頭:“你看。”
安兒一看,前麵一隊車馬急馳而過,車夫為了避讓他們才緊急停車的。安兒低聲罵了一句:“趕著投胎嗎?”
車夫說:“可不敢這麼說,那是大長公主的車,不曉得是什麼事了。”
梁玉聽了,心說,沒那麼巧吧?大長公主,是那位大長公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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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
此時,晉國大長公主端坐在車裡,寶相莊嚴菩薩一樣,腳底下放著個蕭度被一根麻繩捆成個青蟲樣。
大長公主本人,年輕時也是個利落的美人,嫁給蕭範之後,也算是和諧美滿。蕭範年輕時一表人材,衝他這臉、這身段,大長公主的脾氣也就收一收,居然裝成了個溫婉婦人,愛屋及烏,對兒女也很慈祥。她與蕭範育有三子兩女,女兒出嫁了,兩個大兒子現在外地做官,就這麼一個小兒子在身邊,夫妻倆對待蕭度就更慈祥一點。搞得蕭度根本不知道自己親娘曾經有多凶。
昨天,劉夫人還沒打宮裡出來,就什麼都明白了,出了宮之後焉能不有所動作?她第一件事不是跟親朋好友宣布喜訊,而是遞了張帖子拜見大長公主。劉夫人婆家、娘家雖不鼎盛,也不算差,劉家還跟蕭度有婚約,劉夫人又是剛剛麵完聖,大長公主也就賞臉一見。
兩人年紀差不太多,也頗有共同話題。劉夫人與大長公主寒暄兩句就直奔主題:“殿下,父母愛子女當為之計長遠。”
大長公主聽她話裡有話,便順著問這是什麼意思。劉夫人便說:“今天老身麵聖,殿下知道是因為什麼嗎?”
“因為什麼?”
“因為淩賢妃對聖人說,府上三郎奉旨出京接梁氏一家的時候,將我那不爭氣的孫子喚去給梁家小娘子們教書。”
近年來,大長公主討厭的女人裡,淩賢妃是排頭一號的。蕭司空也討厭這個女人,所以厭惡是翻著跟頭往上漲。大長公主破口大罵:“這個娼婦!”與劉氏有了同仇敵愾之心。又嫌梁氏惹事。
劉夫人道:“這次還幸虧梁家那個小娘子也在場。”
“這又怎麼說?”
劉夫人當然不能把梁玉給賣了,她就把淩賢妃母女三個賣了個底掉,還說多虧梁玉機靈,把事情往她身上推。又說:“還是叫府上三郎當心吧,彆什麼話都說給了淩府的小娘子。”
說梁玉機靈,大長公主是信的,說她兒子傻,大長公主如何肯信?劉夫人慢慢地說:“正月十五的時候,大家賞燈,我也湊個熱鬨,令郎猜燈跡猜得好,頂好一盞蓮花燈叫他猜著了,您猜,送給誰了?我那哥哥壽數儘了,這兩家的婚事……”
大長公主果斷地道:“我還沒斷氣呢!這婚事,必然是做數的!夫人放心,我必會有個交代!”如果隻是一個寡婦登了公主的門要巴結,那她說的消息可能是危言聳聽,但是,如果是姻親打探婚約,那就不能不慎重對待。
劉夫人看話說得差不多了,也就告辭回家,等著梁玉上門了。
這邊大長公主就忙了起來,她開始往回捋,仔細回憶了一下,兒子確實經常不在家!大長公主是個利落的人,下令抓了蕭度身邊的仆役過來,一頓暴打,審出來蕭度確實會有些時候就行蹤不明。大長公主還不肯罷休,接著審——就是接著打——打到受不了了,就把蕭度確實會找機會見個小娘子的事兒給說出來了。至於是什麼樣的小娘子,蕭度謹慎,跟的人不知道。
再打一頓,這就什麼都打不出來了。大長公主心道,這樣也行,派人盯一下吧,看他從宮裡出來乾什麼去了。今天要是盯不出來明天就把三郎也抓來審一審(打一打),反正這事兒得快點給劉家一個交待,順便給袁家一個交待。還有朱寂那個小東西,也得叫他娘把他也打一頓!
朱寂他娘得管蕭司空叫舅舅,大長公主派人給這位外甥女送了封信,當天,蕭度的打還沒挨上的時候,朱寂已經被他娘按倒打了一頓。打完了,他才知道為什麼打他的:“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這件事的?不是早過去了?”朱寂的母親比大長公主年輕,火氣也更旺一點,於是朱寂又被他娘打了一頓:“好事不怕晚,彆說我不疼你,我再給你加點利息!現在不嫌晚了吧?”
打完了,派人送信給舅媽大長公主:“我這邊打完了。”
那邊大長公主就派人盯梢親兒子。昨天,淩珍珍在宮裡被梁玉打了一悶棍,今天梁玉去袁家,淩珍珍就寫了緊急暗號要蕭度當天出來。大長公主派的人原本在宮門外等著蕭度出來好盯梢,不想蕭度進去沒多久,又從宮裡出來了!
肯定有古怪!盯梢越發上心,一盯就盯到了一處道觀裡。
蕭度不知道淩珍珍遇到了什麼緊急的事情,擔心得不得了,飛快進了道觀,命人守在外麵,他自己進去。三清像前,一個婦人身長而立,端莊嚴正。蕭度看個影子就奔了過去,好險沒叫出人名來。近了一看,這個人跟三清像擺一塊兒,他得先拜這個人。
於是蕭度跪了下去,結結實實叫了一聲:“娘。”
大長公主點點頭,幾個壯士一擁而上,肩膀一按、胳膊一擰,麻布塞嘴、麻繩捆人。大長公主前腳上車,蕭度後腳被扔了進來。車簾一放,風馳電掣回府去。從蕭度進道觀,到馬車飛出來,前後半刻的時間,端的是乾淨利落。大長公主的衛隊,是朝廷選出來的臉麵,高大魁梧、膀大腰圓,蕭度一介貴公子,委實不是對手。
蕭度被捆在車上,心裡就知道要糟,隻恨嘴被堵了,不能跟親娘求情。大長公主是疼愛他的,如果好好求情,至少可以不連累珍珍,好一點能夠趁機贏得母親的支持。他在地上又是蹭又是挪,大長公主乾脆眼也閉起來了。一旁侍女小心觀察車外,此時放下車簾,在大長公主耳邊說:“殿下,那個人進去了。”
大長公主點點頭,默念:回家再打、回家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