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熏香、少女的體香, 被她身上特有的熱力一烘,袁樵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這熱熱的、香香的空氣裹了個正著。【溫香軟玉!】一個念頭劃過袁樵的腦海,仿佛是女媧往泥偶上吹了一口氣,泥偶就變成了人。雪孩子在芳香中舒展了雙臂, 圈住了熱源。
他臉上硬繃著的“沉著”快要散架了,有點抖, 柔軟的小胡子也在寒風中微微顫了一顫。
看著小先生嚴肅的臉, 梁玉低下了頭, 小聲為自己辯解:“我、我就試試好不好吃……”說完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袁樵磕磕巴巴地問:“那、那好吃嗎?”說完,也想抽自己一巴掌。然後突然醒悟過來:她不懂事, 你也不懂嗎?
梁玉正在懺悔,搜腸刮肚想詞兒,真是應了那句“書到用時方恨少”, 要怎麼說才能算誠心懺悔, 不是故意輕薄小先生呢?袁樵刷地放開了手,兔子一樣彈開了,轉過身來就跑掉了!他跑掉了!梁玉看著他的背影在雪幕裡越來越模糊, 忽然想起來:他約我來的啊,他要說個啥?!總不會是問他好不好吃吧?
袁樵跑了幾十步, 正正跑出了寄心庵,大門外麵,遇到給他牽馬的那個仆人, 仆人吃了一驚:“郎君?”
袁樵停了下來, 對他說:“妖、妖姬。”
仆人不明就裡, 回答道:“二、二條?”
袁樵冷靜了下來,麵無表情地看著仆人。仆人辯解道:“真的,一副牌裡沒有一條,隻有幺雞。幺雞下麵就是二條了,彆跟的不一樣。”
袁樵深深了吸了口氣,壓住了想打人的欲-望,吩咐道:“你再等一會兒。”飛一樣地又轉回了寄心庵。還有正事沒說呢!
寄心庵裡,梁玉還站在雪地裡,心裡是一點也不後悔的。喜歡就喜歡了!可惜把小先生給嚇著了。她低下頭來踢踢地上的雪,她也知道自己又潑又刁,心還挺黑的,就會放狠話,到現在也沒辦成啥事,一個人其實也沒砍著。
【至少“喜歡”這件事,我乾成了,】她自暴自棄地想,【我還以為這輩子就鑽錢眼兒裡了呢。他不喜歡我是對的,喜歡我這樣的,也怪丟人的。】
何況,她還是那麼大的一個麻煩!
要是桓嶷現在穩穩當當的做太子,她就敢搶錢給小先生贖身,把他從那些臭規矩爛講究裡贖出來。要是桓嶷當了皇帝,她更敢!她敢不要臉的跟袁樵說喜歡他,想娶他!敢上門去搶!
現在呢?
頭上懸著把劍,她憑什麼把他給拖下水呢?他好心,當她的“小先生”,屢次提醒她,給她遞消息。這麼好的一個人,她怎麼有臉拖人家下水呢?她能不管彆人怎麼說,卻不能理所當然的把袁樵拖進危險裡。袁樵的命不該這麼苦,怎麼被她喜歡了,就得跟一塊兒給她外甥擋箭呢?
深吸了一口氣,梁玉轉身去找呂娘子,才邁開一步,身後有人跑了過來。梁玉一轉身,袁樵已跑到了跟前,大口的喘著氣,說:“你、你今年十四。”
梁玉不明就裡,還是點頭:“是。”
袁樵用儘了全身的力氣,說:“你現在年紀還小,未必就懂了情愛。我、我官止九品,家中尚有長輩,我做不得主。給我三年……”
他說了頭一句,梁玉就準備好接受拒絕了,說到第二句的時候,梁玉就想:他肯定也喜歡我的。
於是第三句,梁玉脫口而出:“給我五年……”
說完,兩人都怔住了。四目相接,傻乎乎地笑了。袁樵大著膽子,拂去梁玉頭上的雪花,低聲說:“快進去,落雪著涼。”
“我以前跑幾十裡地也沒凍壞呢。”
“那不行!”袁樵斬釘截鐵的說完,冷靜的臉上泛了點粉色,放緩了聲音,乖巧地重複了一遍,“那樣不行的,還是要保暖。”
梁玉笑著拉著他的手,跑到了東廂裡:“我就說有炭盆的。”
袁樵慢慢緩了過來,湊近了炭盆,看著她說:“我、我想過了,既然已經這樣了,我就不想回頭。你的青春是耽誤不起的,我儘力,三年,活個樣子出來。給我三年,至少能向阿婆、阿娘證明,我能頂得住事。不用五年的。我、我一見到就喜歡你了。”
梁玉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上了,臉也紅紅的:“青春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年紀長在我身上,誰也偷不走!我又不是擎等著吃喝,沒點正事的,誰說就是耽誤了?你隻管去!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都隨你。我會讀完經史,不讓人嘲笑,我會攢夠錢,不叫人笑話,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袁樵有些著急:“不能那麼久的。”
梁玉卻覺得無所謂,呂娘子曾說過婚姻的事。她先前想的是,結兩家之好,那得找個最有利的,什麼情呀愛的,跟婚姻有什麼關係?現在不一樣了,既然有了目標,那就為這個目標填平一切的坑,剪了所有的刺。所以——
“你值啊。”
袁樵握著她的手,她總能給他驚喜。
直到此時,袁樵才想起來還有正事沒說。原本打算說的正事,此時就顯得極其的不合時宜。袁樵想告訴梁玉,不要再為自己的事情做什麼了。這個話在這個時候講,是多麼的煞風景啊。
話卻還是要講的,她已經夠操心了,自己不能再成為她的負擔,袁樵狠狠心,做好了說出來就要被打的準備。他先說:“劉家已經跟蕭家退了親了。”來緩一緩。
梁玉心情正好,笑道:“蕭度和淩珍珍也如願了,劉家小娘子也不用受委屈了。”
趁她笑,袁樵又說:“還有一件,嚴中和我自己會收拾的,你不用再管他。”
梁玉臉上發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咳咳,她娘她姐她娘子,可都暗地裡幫著我呢。也不算是全為了你。”後一句聲音低而溫柔,還帶點嬌氣,簡直不像是她了。
袁樵就吃這一套:“我懂的,我都懂的。他不懂事兒,萬一再胡說八道,裝傻耍賴,這樣對你不好。彆再理他。今後這樣的事情,你就讓我去辦吧。”
“哎。”
袁樵又狠狠心,決定等下挨了打也不跑:“我回去就上稟阿婆、阿娘,可是,在事情定下來之前,咱們要避諱些的……那個……”彆看風流文士天天寫些香豔的故事,要是真問問他們的兒女私定終身了,他們會怎麼辦?蕭度至今還請著的病假就是個答案。捅破了,淩珍珍隻會比蕭度更招人罵。
袁樵不希望他們也這樣。
不料梁玉是很想得開的,她也正想著:現在情勢並不好,太張揚了,一個九品官不定要被踢到哪裡受苦呢。劉尚書不就是貶出京去,然後死了的嗎?
她果然地道:“好!就這樣!真有要緊的事,我還是能傳消息的吧?”
“當然!”
那就行了。梁玉算了一算,他們能見麵的機會還是有的,比如進宮的時候,可以路過弘文館。比如,兩家也不算完全陌生,互相登門的時候也是有的。一年能看到他好幾回呢。
梁玉樂了:“那就行。”說完,又伸出手去,摸摸袁樵的小胡子,越來越樂,最後笑了出來。袁樵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反握住她的手,鬆鬆的,不敢握緊。低下頭來,唇在她的額上碰了一下,低聲道:“我得回去了,你早些回家。保重。”
“嗯!”
梁玉目送袁樵離開,低下頭去,鞋子上沾的雪已經化了,在地上留一點水痕。
袁樵知道,她一定在看著自己,更加把腰板挺得直直的,頭昂了起來,邁開大步。從“二條”手裡接過了韁繩,翻身上馬:“回府!”
“二條”牽過自己的馬,一主一仆,消失在風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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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樵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十六了,也差不多開始考慮婚事了。一直瞞著家裡,一不留神被定了婚,哭都來不及!他一點也不耽擱,回家問一問劉夫人和楊夫人在哪裡,聽說都在劉夫人那裡賞雪,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過去。
劉夫人庭院簷下,燒起了暖爐,圍起了圍屏,擺開了酒饌。劉夫人興致不錯:“佛奴,來看看我這梅花開得怎麼樣?”
袁樵上前行個禮,讚道:“有梅無雪或有雪無梅終缺一味,今天算是湊齊了。”
仆婦給袁樵設了座,袁樵低聲道:“我有話對阿婆、阿娘講,你們都退下吧。”
婆媳倆麵麵相覷,以為朝中有什麼大事發生,劉夫人摒退左右。袁樵起來,走到劉夫人麵前,當地一跪:“阿婆、阿娘,佛奴有事要稟。”
楊夫人道:“你說、你說,地上涼,你先起來。”
袁樵道:“我怕說完了您就要罰我到雪地裡跪下了——我想娶梁家的三娘為妻。”
楊夫人沒有驚慌,反而有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她沒有哭,問道:“你是怎麼改了主意的?”兒子當時說過的話,她可記得清清楚楚。什麼為人師表啦,什麼要做個人啦。
袁樵道:“就、就是再忍不住了。”
楊夫人就開始流淚,這回用的是“靜音”模式,眼淚隻管掉,一聲也不哽咽:“你說還要做人的,現在呢?”
“做、做不成了。”袁樵一看母親這樣,也跟著哭了。
楊氏的眼淚流得無聲,話卻問得明明白白:“臉呢?”
袁樵抽抽噎噎地:“不、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