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說,淩氏不是威脅了?”
“對煉師而言,淩氏從來不是威脅,有威脅的是聖人。”
梁玉臉色微變。
史誌遠隻當沒發現,若無其事地添了一句:“對賢妃還心存回護的聖人,並不是一個合適的聖人,好在他會為太子除去皇後、司空的勢力,不至於尾大不掉。需要設法令聖人變得再好一點。”
梁玉垂下了眼睛,史誌遠不是個小人,他是個狠人,主意打到皇帝頭上來了。梁玉沉吟片刻,低聲道:“若廢杜立淩,恐怕太子危矣。是以……”
“是以投鼠忌器,寧願放著徐國夫人、蕭司空欺淩府上?”
“又要不了命,要是磕頭能保平安,那就磕吧。另一位是磕頭都保不了的。”
“那就不磕了,能堂堂正正站著,何必下跪?!”史誌遠很有把握地說,“廢杜立淩,險在何處?在於若廢杜後,則有投機之人投靠賢妃,促成賢妃扶正嫡子當立,是也不是?”史誌遠愉快且遺憾,愉快在於梁玉說得出“廢杜立淩”就是有腦子、會思考的,誰也不想扶個阿鬥累死自己,遺憾在於,老板太聰明了,自己對她的震憾效果就不高。
“不錯。先生有何高見呢?”
史誌遠道:“如今的形勢,是一群有怨仇的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又怕主人家不高興把他們都趕走,讓誰都吃不上飯,於是桌麵上的上半身斟酒布菜言笑晏晏,桌麵下的兩條腿就比誰踹得狠。”
“哈哈哈哈。”梁玉笑了,這比喻也太形象了。
“那就掀桌嘛!桌子一抬,把那互相纏在一起幾條腿都露出來,主人家真能把所有人都趕走嗎?他會先把和他愛妾勾勾搭搭的無賴先打死的。”史誌遠微微湊近了腦袋。
梁玉毫不猶豫地也往中間轉了轉身,四目相接,梁玉毫不退縮,彆說對麵是個老鼠精,就是隻真老鼠也不能讓她尖叫。
太穩了!史誌遠心中一讚,【太子要是有三分像她,我這局就賭對了。】
史誌遠小聲說:“把廢杜立淩的後果揭出來。聖人未必想立賢妃,但是不把這層紙揭破,他就永遠要維持現狀,要兄友弟恭,還要賢妃與婕妤親如姐妹。賢妃就永遠會在他的羽翼之下做著寵妃,就永遠會有認不清現實的傻子想借她一步登天。要讓聖人明明白白講出來,他不會立賢妃。總之,盯著聖人就對了。誰說重視就必得是討好呢?”嘖!天真!帝妃二人都天真!
【你他娘的真是個人才!逼皇帝做取舍?這事兒我熟啊!】啥玩兒找淩家的把柄啊、盯著還真觀啊、找淩賢妃的錯處啊,跟老鼠精一比,都是渣渣啊!算個什麼命?找什麼謀害前妻換老婆的證據,跟這主意放一塊兒,梁玉都覺得臉紅。
梁玉跳了起來,轉到史誌遠麵前端正一拜:“先生大才,受我一拜。”
史誌遠含笑等她拜完了,才扶起她來:“煉師,煉師,何必多禮?在下是來討口飯吃的。”
“先生這本事,何止值一口飯呢?”
史誌遠口裡說著不敢,眼睛卻瞟一瞟呂娘子,心道,你有這本事?煉師今後的謀主,必是我了。接下來就是幫著煉師在太子那裡提高地位,然後他就能順理成章的……
呂娘子翻了一個白眼,對梁玉道:“三娘,外麵好像有動靜,我去看一看。”
梁玉笑道:“好。”
呂娘子一走,留下梁玉跟史誌遠接著談條件。呂娘子與她綁得緊,史誌遠是不能與呂娘子一樣對待的。一則男女有彆,二則她與史誌遠更像是合作。梁玉因為性彆這個先天的原因感歎人才難求的時候,史誌遠也因相貌這個先天的缺憾而很難找到願意接納他的人。但是史誌遠畢竟是一個男人,他的天地廣闊。
梁玉毫不吝嗇地於私宅之外又贈他百金,讓他隨意花用:“這是酬謝先生教我的辦法的,先生可以用它來跑門路,尋前程,我絕無二話。先生要是能自己找到合適的人,倒省了我的事啦。”說著笑了起來。
史誌遠一朝得誌,老鼠尾巴壓不住的往上翹:“煉師這是哪裡話?史某豈是朝秦暮楚之人呢?”宋奇能看到的事情,他也看出來了,現在投資太子利潤才是最大、風險最小的。
梁玉道:“一事不煩二主,先生給了這樣一個好主意,還要請先生幫我一個忙。”
“不敢,煉師請講。”
“揭出去麼,不外是那麼幾個手段,不知選哪一種好呢?”
史誌選胸有成竹,說得輕快:“找個人,寫張紙,將署名給塗了,字寫得潦草一點裝作一份奏本的底稿,隨便往哪個忙點的路口一扔。您接下來就等著雙方跳出來打吧,人一旦被激怒就容易暴露心裡的想法,賢妃一方是不可能裝到底的。”
“不瞞先生,我是個不學無術的人,才讀書一年,字還沒認全。不知道這份草稿的口氣要怎麼寫?”
史誌遠奇道:“要什麼口氣?行文簡潔流暢就好了,越明白越好。”
“那不一樣,每個人說話的口氣是不一樣的。穆士熙能做到禮部侍郎,文章一定很好的,那我肯定是寫不來的。還有筆跡,也要下功夫。”
史誌遠抻直了細瘦的脖子,尖尖的下巴微微揚了揚,努力地吞咽下了一口口水。吸一口氣,仿佛有一隻手在他腹內往後一拽,整個人像張被拉開了的弓。他的腰也彎了,頭也低了,肩膀也縮了,從骨頭縫裡冒出來的冷氣把他給凍得直哆嗦:“是是是,在下去想辦法。”
【他娘的!誰才是最狠的那一個啊?我隻想寫個假的奏章“勸”聖人啊!】史誌遠一直認為自己夠心狠手辣,沒想到清淨無為的道觀裡還藏著這麼一個狠角色。梁玉在他提議的基礎上修正了他的方案,一份性質改變了的方案,相當的穩、準、狠。她不等賢妃跳出來,直接把穆士熙揪到前台。
誰不知道穆士熙跟賢妃合謀了呢?皇帝就是不信,你有啥辦法?——這是最困擾正人君子的地方。賢妃不可以有兩仨個談得來的命婦嗎?當然可以!所以她跟穆夫人見麵有什麼不對嗎?沒有!
梁玉不是逼皇帝做選擇,是讓皇帝自己選——你的妃子不是無害的,你打算什麼辦?梁玉付出的代價呢?一張紙,一杆筆,一硯墨。擬稿的準備當然要他來做,史誌遠道:“還請搜羅穆士熙的文稿奏疏,邸報上或許會有,但是不全。還有筆跡,請一個要選一個妥當的、不會泄密的人……”
“這個我明白,這件事我來辦,不要攪了過年的興致,咱們都要準備,寧肯多花兩個月也要把它辦實了。現在就隻剩下一件事了。”
史誌遠忙道:“但憑煉師吩咐。”
“我要怎麼樣才能經常見到先生你呢?”史誌遠太好使了,梁玉恨不得把他給綁在身邊隨時問策。
史誌遠連忙說:“在下就在觀門支個攤子代寫書信嘛,這裡是女道觀,不方便男子進入的。”
梁玉連連搖頭:“不妥不妥,先生是我敬重的人,怎麼能夠在外麵風吹日曬呢?”將他上下一打量,“這身衣裳也不好,啊,呂師來了,庫裡取二十匹錦緞,為史先生置裝。”
呂娘子捧著一疊禮單進來,笑道:“好。三娘,這是她們供奉觀裡的禮單。”
“等會兒再看,先安頓史先生。哎喲,那邊宅子也沒什麼人伺候,給先生雇多雇幾個人吧。廚子要有、車夫要有、灑掃侍候的都要有,再來一個伶俐的小書童吧。”
“好。”
史誌遠不敢再拿大了,老老實實地說:“煉師對在下太好了,在下還是以為書信攤子就好。”
“你是我請來編書的先生,當然要好好供奉啦。”
“編、編書?”史誌遠結巴了。編書可不是一件小事,首先,你得有錢,非常非常多的錢,不然雇不起人、連抄書的都養不起,然後是編纂過程中的種種花費,筆墨紙硯要花錢,編書要參考的資料更是一筆巨款,有時候有錢還買不來一些人家的珍藏。其次,編出了書來得有人肯定,這個就更不好辦了,水平不夠,罵的比誇得多,自取其辱。最後,最最重要的是,這是編書啊!著書立說,凡讀書人,說起這件事情來誰不是心頭熱血澎湃的?!
梁玉不明白這人為啥這麼激動了,按說史誌遠不該是這樣的人,瞧一張老鼠臉都透出點正氣來了!文盲是不懂讀書人的誌向的,好在梁玉會察顏觀色,智商不夠,情商來湊,又加了一句解釋:“不是現在,也不是什麼正經書。彆誤會,不是什麼大事啊。”
史誌遠稍稍冷靜了一下:“那、那是什麼樣的書呢?”
“就,弘道的吧。編成什麼樣子,我還沒想好,您給我當個監工、監視……呃,監督?您要是有什麼著作想編輯成冊的,我的書編完了,就手,就這些編書的人,接著給您打下手。怎麼樣?”最後一句純粹瞎猜的。
史誌遠感覺很幸福,幾乎要昏過去了,活似一隻掉進米缸裡的老鼠,連連點頭:“使得!使得!”
“嗐,您以後發達了,自己編也行的。”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史誌遠終於達成了喜極而泣的成就,著書,著他自己的書!這就是敲門磚啊!一旦成書,他的名氣也有了,還愁彆人看不到他的才華嗎?可憐他先前滿腹經綸的,要是安靜下來寫書,不說費用,餓也餓死他了。
名利雙收,史誌遠雙腿一軟,跪了下來:“煉師對誌遠恩同再造,請受誌遠一拜。嗚嗚。”
【編個書而已,你至於嗎?看來編書挺有用的。】梁玉連忙扶他起來:“先生何出此言呢?我也沒有彆的本事,也無法立時使你顯達。隻恐對先生不夠好,惹得先生不快,再不肯幫我了。”她其實根本不知道史誌遠會不會寫書,就像她自己,自認也有點鬼主意,叫她寫書,她就隻好出錢雇人去了。隻是要史誌遠做個監工,也給他掛個名,找個由頭讓他出入這裡不被人懷疑而已。
史誌遠哽咽道:“學生一定為煉師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呂娘子眼看著老鼠精從“在下”變成“誌遠”最後做了“學生”,心說,果然道士克妖精。
梁玉道:“呂師,勞煩您,現寫張招帖,往牆上糊一糊,揭下來給史先生。就寫,招文書。”
呂娘子揚了揚手裡的帖子,道:“好。那這個?”
梁玉問道:“誰啊?”
還真是不認識的人,呂娘子道:“進煉師的門可比進梁府找三姨方便呢。”
梁玉點點頭:“請去東廂,見一麵,請她喝杯茶吧。我這兒什麼都還沒好呢,等好了,我請她們來聽講。”
史誌遠卻又有意爭先,擦擦眼淚道:“煉師且慢。”
“嗯?先生是什麼意思?”
“學生以為,煉師今後對人要分個類。對酷吏家眷要用心。”
“怎麼說?”
“聖人要為太子除後患,必須用酷吏、興大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