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與呂娘子又在城外的莊園裡住了兩天才回京, 看起來像是純粹跑出去避了個暑。而梁滿倉則完全避開了給紀申送行這一件事情,他將“閉門過日子”這五個字做到了極致,近來甚至連坊門都沒有出。整個梁家,除了出門采買, 也極少訪親會友。梁滿倉的一個宗旨——老實蜷著——還有沒說出口的後半句“等太子當皇帝”。這是連宋奇都不能令他改變的想法, 誰勸也沒有用。
唯一能讓他踏出坊門的, 還是給兒子挑媳婦兒, 跟對方約好了,在無塵觀裡大家“偶遇”一下。女家心疼女兒,想先看一眼女婿, 都是人之常情。梁玉因此被梁滿倉一道命令又叫回了京城準備, 無塵觀總是梁家的主場。
梁玉早有重開無塵觀的想法, 事事俱有準備。
德妃過世之後, 桓琚又賜予她一個大莊園, 緩過氣來她又將這個莊園也按照原先的布置, 也劈出一分收益來用做無塵觀這裡施粥贈藥的費用。即便如此, 道場裡發放出去的藥還是供不應求, 每每當日準備的藥材發完了,前麵還有好些人求藥還沒有求到。蓋因彆家舍藥一般是常用藥,梁玉這裡特意多準備了不少傷藥。
無塵觀裡發傷藥, 也是幾日一發, 並不是每日都有, 一旦重開書場, 兩者的日期就要重新調整。梁玉再回無塵觀, 即對憋著勁兒要自己寫結局的書生連同抄書手一同下了道命令:“旁的先放一放,先寫點招帖。將贈藥的日子與說書的日子分開來。三日一舍藥,其餘兩日說書。”
先將書場開起來,這兩天是滿堂喝彩熱鬨非凡,那一天就哀聲連連缺胳膊少腿兒。同一個地方,子時一過就轉過一個世界。
過不數日,就是梁家與楊家約好的“偶遇”的時候了。女孩子耽誤不起,越早定下來越好。提前一天,梁大嫂就帶著女兒到了無塵觀。進京已有些日子,母女倆的舉止與京城顯貴家的女眷不好比,卻也養出些富貴氣象來,梁玉一看,笑道:“不錯,不錯。”
梁大嫂將梁玉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三娘,你這準備得咋樣了?”
梁玉一手一個拉著走:“跟我來。”帶著母女倆從山門開始指給她們看,經過整理的無塵觀,兩側各有窄道。梁玉打從一開始就將這裡當作自己的據點經營,自有其布置:“瞧,這邊,到時候將這道門一鎖,他們就隻能從大殿往前走,咱們從這邊就能看到他的人了。”
梁大嫂問:“還有更能湊近些,他們又看不出來的不?”
梁玉道:“有,瞧,那邊是編書的地方,這兒有書,可以請他們去觀書。那裡就更安靜偏僻,裡間不叫他們進,從裡間裡打量完了,咱從後門溜走,他也不知道。”
梁大嫂又問:“那還有更合適的地方嗎?”
梁玉道:“要不就這樣,我給安排一場單獨的說書,大哥明兒不是也一同來嗎?就讓他們一起聽書,你們可以旁觀。”
梁大嫂對後一個地方更滿意一點:“這個好!”
梁玉問大侄女梁芬的意思:“你看呢?”
梁芬這名兒是進京之後,經父兄讀書而取的,舊名也是梁家的風俗,不提也罷。聽小姑媽一問,梁芬鬨了個紅臉,倒也爽利地一抬頭:“能看得清就行!”梁大嫂罵一句:“你個閨女真不知羞。”就被梁玉勸去喝茶,梁玉道:“大嫂去喝茶,我還有幾件首飾,與阿芬挑一挑。”
梁大嫂有心自己跟著幫女兒挑,梁玉已經帶著梁芬走了,梁大嫂終究沒好意思跟著去,隻得不大安心地被阿蠻請去奉茶。
梁玉心裡對楊家並不很滿意,姓氏門第高不高是一回事,要緊的是楊家這官兒雖不大、人口卻多,京城生活不易,這樣的“窮當官”人家,既要講究個排場規矩,又他娘的還吃穿不如意,大多數是個“窮講究”。梁芬既是個鄉下丫頭進京,規矩上必然是要次一點,梁家現在生活得還不錯,肯定比窮官兒好。兩樣都受氣。
無奈梁滿倉就抱定了一個宗旨——不能惹事,現在不是攀高枝的時候。
梁玉便問梁芬是怎麼想的,梁芬與梁玉一同長大,隻是近幾年才疏遠了一些,此時想了想,便將與母親也不大好說的話跟梁玉說了:“我年紀不小了,耽誤不起了。”還有一句對梁玉也不能說的話“你有本事不怕晚,我是不行的”。
梁玉隻得無奈歎息,好在隻要梁府還在、太子還在,總會有人給梁芬出頭。
第二天一早,梁大嫂母女倆起得比梁玉還要早,梳洗停當就盼著書場早些開。楊家人來得不早也不算晚,楊五郎陪同母親、姐姐過來聽書,他們對於編的新鮮書目也很有興趣。梁玉先給他們安排了一場書,好看一看這幾個人的想法。
“老實”並不能代表一切,譬如梁滿倉,打定主意在外頭不惹事,回到府裡幾個兒子有不讀書的、有膽小怕菜刀的、有因為害怕才沒有接著賭博的,還有一個梁四郎是會打老婆的。這些人都是老實人。
但是一個對一件事情的品評,肯定是從自己的立場來講的。都是“兒子偷小媽”,有小老婆的爹聽了,得罵-奸-夫-淫-婦,給老頭子做妾的年輕女子聽了,得歎“命苦”,心懷不良的兒子聽了,得說這當爹的老不修。
人情不過如此。
鑼聲堂堂,梁玉與梁芬在屏風後麵,由梁大嫂夫婦倆招待楊家幾人,梁玉將幾人仔細一看。楊家母女倆隨著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時而微笑、時而眉頭緊皺,楊五郎還算繃得住,到忘情處也有一二大聲喝彩的。
【都是一般人,太壞說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倒是合了阿爹的意了。】梁玉心裡歎了一回。
果然,到書說完,梁大嫂與丈夫交換了一個眼色,梁大嫂就說:“大娘還在她姑姑那裡說話,快叫過來回家了。”使兩人見了一麵。梁芬是個周正的姑娘,楊五郎也是個端正的小夥子,一個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另一個也不是擲果盈車的美男子,單看相貌,也算是合適。
彼此都有意,楊家主母便笑道說:“今日得府上一場招待,明日好叫他父親登門致謝。”
如果沒有意外,就剩選個好日子換了庚帖定親了。
此後,無塵觀又招待了幾家“親家”,也有合適的,也有不合適的。梁滿倉拍板,給六郎、梁芬、梁芬的妹妹梁芳都相中了,就等合曆書換庚帖,轉年辦喜事了。
梁玉則數著日子“九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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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知道了三年之約,呂娘子也給兩個人數著日子,數到一百的時候她就提醒過兩人了。袁樵給她的答複是:“並不敢忘,家中悉已齊備,請擇吉日。”呂娘子便對梁玉說:“當設法還俗。不如先對梁媼說去,她最擔心的還是你。”
梁玉道:“再等一等,家裡這幾個定下來之後再講。我看阿爹不大樂意這個時候冒著。”梁家敢招袁樵做女婿,必然是京城的大新聞。放到梁滿倉的眼睛裡,那就太招人眼了。
呂娘子還是那個意見,認為隻要先說服了南氏,一切就都好辦了。
兩人一同數到“九十八”,呂娘子又提了一回這件事。梁玉道:“咱回家住兩天。”梁府這會兒肯定開始準備這三場婚事了,這個時候回去可以說是幫忙,也可以“提醒”。
駕車的是王福,依舊穩穩當當,車駛出坊門來到了大街上,呂娘子奇道:“不對呀,街上動靜不對。”梁玉也撩開車簾往外看,隻見人人行色匆匆,看起來:“他們怎麼都像是往家裡趕的樣子?攤子都要收了?”
呂娘子就讓王福慢一點,桂枝下車打聽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居然能讓京城擾動。梁玉道:“八成還是跟‘四凶’有關。”
桂枝打聽完回來之後臉上也是白煞煞的:“王馬臉把大長公主給參了!參她招權納賄,賣官鬻爵。”
本朝有名的酷吏王道安,因其臉長,故而有人叫他“馬臉”,也有叫他“椎子把臉”、“棗核臉”的。而前麵什麼修飾也不加,直接說“大長公主”的,如今隻有一個人,即蕭司空的妻子、蕭禮的親娘,晉國大長公主。
蕭司空近來頗有養老的態勢,就差一封告老請辭的奏疏了,然而因其近二十年來的作為,仍然是朝野心中的定海神針。他老婆被酷吏參了,接下來肯定是他、是他兒子、是他的家族、他的門生故吏……這得牽連多少人?!!
甚而至於,京城的富戶們都有可能被算成“蕭黨”,被酷吏抓進大獄去嚴刑拷打,以勒索高額的贖金。這些都是有先例的,最倒黴的一個家夥,穿著不錯,抄著手看酷吏封門的熱鬨,被鐘肖看到了,以為“形跡可疑”,抓回去一番拷打,吐出三百貫錢來,放回去就死了。
【早點回家,在外麵瞎逛被抓了,哭都來不及!】
梁玉與呂娘子麵麵相覷:“真的能夠這麼凶嗎?聖人果真不想放過蕭司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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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琚並不想給蕭司空來一場秋後算賬,蕭司空如果不識趣,咬咬牙,也得把蕭司空給拔了。可蕭家父子多麼的知進退!桓琚既不想像對杜、趙那樣的將蕭司空一家給砍了,也不願意擔一個“過河拆橋”的惡名。君臣相得、一生扶持是多麼美好的名聲?
然而,王道安參大長公主也像何源參紀申一樣,都拿出了實據來。大長公主何許人也?先帝的親妹妹、先先帝的小閨女,哪怕沒有一個做司空的丈夫,這等招權納賄的事情,憑一個有排麵的“公主”的身份,她就乾得出來。
所謂“招權納賄”、“賣官鬻爵”裡,並非全部都是用的蕭司空的勢力,這裡頭,桓家祖孫三代不曉得給大長公主行了多少方便。同時,蕭司空顯達二十年,大長公主的麵子就更好使了,蕭司空甚至還會在發覺過頭了的時候對妻子有所壓製。可他頭上頂著三代帝王,能“壓製”到什麼程度,就得憑“天意”了。
這些不合規範晉升的人裡,凡做出不體麵的事情的,都被王道安列了個名單。二十年,能有多少人呢?哪怕十分之一的人不好,堆起來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若是不隻列名單,而是將每個人做過的疏失的事情列出來,這張事故清單就更加的觸目驚心了。
桓琚有心不問姑母,在這樣一張長長的清單麵前,當著滿朝文武的麵,他也不能就說:“算了吧,那是我姑媽,都是我允許的。”他也需要表達一種“不姑息”的態度。
蕭司空父子當場免冠謝罪。
桓琚看著父子倆伏地的樣子也很不忍心,再一想姑媽雖然也不大講道理,對自己還是有禮貌的,這跟徐國夫人有著本質的區彆。桓琚額外說了一句:“不得侵擾大長公主,不許對司空府上無禮。”
【你們查查這些不稱職的官員就好了嘛!咳咳,那個於知,我怎麼有點印象?哦,我給的官……與他一同被公主推薦的還有一個米滋,就為官清廉是個能吏。隻要趁此機會將這些敗類剔除,將好官留下,也是不錯的。誰還沒有個看走眼的時候呢?】
且桓琚還有一個計劃,他確實需要蕭司空來穩住局麵,他也好從容將邊將、各州府的軍官篩選一回。兩麵一起動刀,桓琚擔心國家經不住這樣的動蕩。
王道安心中惋惜,暗道:公主就罷了,可惜不能將司空提來一審。依然叩首領旨。
有了這麼一件事,蕭司空父子也都避嫌在家裡歇著了。尤其蕭司空,甚至將天下州府在心裡過了一遍,琢磨著哪一個適合他貶謫。大長公主氣得臉都青了:“我要去見聖人!”
被丈夫和長子一邊一個攔下了,蕭禮道:“阿娘勿急,聖人此時不追究,便是要求穩妥。”
“呸!都用了‘四凶’還有什麼好穩妥的?‘四凶’不除國無寧日!我看他們二十天乾的惡事比我二十年乾的都多!”大長公主即使做了錯事,也減不了威風。
蕭司空緩緩地道:“好啦,都不要說了。紀申能做得出來的事情,難道我還不如他嗎?早早讓這一件事情過去,休要給酷吏再有大興牢獄的借口。連我也清了,酷吏便再也沒有逞凶的地方了。聖人也該收拾他們了。”
蕭禮道:“可是,我就怕聖人越用越順手。”
大長公主固知此事因自己而起,卻也不服氣,想了一想,道:“難道所有人都看著嗎?我就不信,宗室貴戚還能一個字也不說?我給他們寫信!”
蕭司空沉聲道:“你就饒了他們吧。還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