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道:“我這就打探他的消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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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穎要到初七才能到,楊仕達卻已經下山了。下山之後,他先下帖開宴,宴請一些舊識。這些人也有往常巴結他的,也有求過他辦事的,還有受他驅使過的,但是今年裡這些人裡就有幾個沒有給他送年禮。
要梁玉麵前,楊仕達伏低做小,在這些人麵前他又儼然已是個土皇帝了。楊仕達先核實楊榮與蘇征說過的話,第一問的是袁樵都做了什麼。他已知道袁樵整頓流人,這是當然的,新官上任就在官道上遇襲,有點血性的人都會有反應。袁樵還沒有動到他的頭上,畢喜和張阿虎他也可以權當是祭品,求的是在這個難得的機會裡不要旁生枝節。
蘇征的觀察力是敏銳的,楊仕達聽完這些人對袁樵的評價之後,心裡有一股暗火——小瞧這個毛孩子了。
袁樵還沒有他長子大,在楊仕達眼裡還是個不牢靠的小孩子。就因出身好,這麼點年紀已經是一方官長了,而他楊仕達,辛辛苦苦,如今連個官字還沒有沾上,如何令人不歎息?
知道袁樵的所做所為之後,楊仕達心裡也打起鼓來——安撫百姓為的是什麼?治理地方!楣縣治得好了,就是對他楊仕達捅刀子了。眾所周知的,山下的條件比山上好,要不是山下混不過去,誰回山裡?
楊仕達頭頂一片黑霧,又問:“那一位娘子呢?都做了什麼?”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今年不曾獻禮的“叛徒”怯怯地道:“每日出城打獵。”
“不乾彆的了?”
“有時候會派人往衙門裡去,衙門裡也有人往她那府裡去。”
“就這樣了?”
“她到咱這兒才幾天?能做出什麼事來呢?”
能抄了張阿虎和畢喜的家!
楊仕達沒再問下去,何刺史與王司馬是老熟人了,不必再問。心情不好,楊仕達還是裝成無事發生一般,將這場酒擺完。
客人一走,楊仕達便握住蘇征的雙手,問道:“先生,眼下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袁樵和梁玉要做什麼,卻能肯定這二人對他肯定不懷好意了。
蘇征一點一點地掙開他的手,坐了下來,他說得很慢:“求饒吧。”
“什麼?”
蘇征道:“楊公,你太心急了。即便你無所求,你所做的是兼並、是聚斂、是私募部曲、是窩藏百姓,遇到一個認真的地方官,這些都是要整治的。你將五千戶詐稱一萬戶,麻煩大了。”
楊仕達道:“誰家產業大了不這樣做呢?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不做,我難道要像那些人那樣窩囊一輩子嗎?大丈夫當有大誌。”
蘇征道:“朝廷不許,楊公打算怎麼辦呢?”
楊仕達噎住了,他沒想過這個,他們家一直以來悶著頭發展勢力,到了他這一代終於有些眉目了。下一步就得靠他自己去趟,一路走到土司的寶座上。
蘇征道:“要求饒,要快!沒有及早發現,是我的疏失,我一直不得誌,果然還是有不足。放下身段,對著他們求饒吧,說,沒有一萬戶,五千也沒有的,頂多隻有一千戶,都是聚族而居。你沒有那樣的心思。是誇大其詞的。”
“可是我已經給了文書……那個娘們兒好奸詐!居然向我索要文字!”楊仕達背上的汗流了下來。
“說你自願戍邊去,給何刺史、王司馬厚禮,讓出來一千戶,讓他們編入戶口,算做他們的政績!楊公,若早這麼做,或許……不該與朝廷談條件呀……唉,幼時聽說‘善財難舍’不懂做人為什麼會不願意舍小財而避大難,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道,是真難!”讓楊仕達把家業拱手相讓,束手就擒,楊仕達肯定是不樂意的,蘇征隻有竭儘所能給他另想辦法。
蘇征一口氣講了很多,句句在割楊仕達的肉,楊仕達卻都聽明白了——他被這些京城來的人精給涮了。人家看他就是塊肥肉,他當人家是肥羊。隻要他手裡有人、有地且不歸朝廷管,朝廷就容不下他。驚恐在一瞬間攫住了他的心,楊仕達退了幾步,索性坐下以免顯得失常。
蘇征又說:“雖說要快,我還要再看一看他們幾個人,才好告訴楊公怎麼求饒,怎麼講。”他的心裡充滿了對楊仕達的同情,一個人想越過越好,有錯嗎?沒有!然而這個朝廷不給他這個機會,楊仕達有聚攏萬戶的本領,卻沒有踏出入仕第一步的運氣,何其可惜。
正如他自己。他一旦邁進楊仕達的門檻,也就與光明正大地做一番事業無緣了。
蘇征又帶著楊仕達暗中觀察。新年是大家活動的日子,即便是從這個府裡到那個府裡,也能看出一個人的軌跡。而梁玉則不同,街上人多,她也不騎馬了,公然帶著管家、侍女、健仆,上街瞧熱鬨來了。
蘇征與楊仕達看了幾天,隻見街上的人都不避她,反而還來圍觀她。看她那一身京城來的衣裳,聽她說的那許多人聽不大明白的官話,聞著她路過之後留下的香氣。三天後,梁玉除了冪籬,竟換了一身當地人常穿的式樣,一張明媚的笑臉,用生硬的土話與人講價。她身後的侍女們也換上了有本地特色的衣裳,仿佛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了。
楊仕達與蘇征先劃過一個“居然生得這般美貌”的念頭,才有心情思慮其他。蘇征道:“此非常人!”她換了衣服,學會了土話,與周圍的人打成一片,與袁樵那懲治惡霸、分與流人土地都是一個目的——聚攏人心。
蘇征心下頹然,對楊仕達道:“認栽吧。楊公既然能夠經營三代,不妨再蟄伏三代,以待時機。”
楊仕達一口老血幾乎要噴出來:“就這麼認了嗎?”
蘇征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楊仕達道:“也罷……”蘇征說得對,是他走錯了一步關鍵的棋,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如果他沒找上梁玉,袁樵一個外來的縣令可以病死,現在不行了。
再看梁玉,與人講完了價,又往茶樓上去坐。蘇征道:“楊公,去偶遇吧,楊公登門,一定是見不到人的。”
兩人也進了同一家茶樓,也往二樓上去。梁玉正坐在窗邊,一條胳膊搭在窗框上往下看,呂娘子與王吉利都在。王吉利勸道:“三娘,彆著涼了,這邊看著不覺,雪也不大,可是陰冷,刮骨頭。”
楊仕達趁這個機會說:“咦?這聲音聽著有些耳熟。”
【我聽你的聲音也有點耳熟。】梁玉假裝沒聽到,還指著樓下跟呂娘子說:“你看,真熱鬨,我還以為這城裡人不多呢。”
楊仕達卻主動來攀了關係:“王郎君,這位可是娘子?”
王吉利低聲道:“正是。”
楊仕達自帶的清場效果,周圍已經沒有人了,梁玉衝窗外翻了一個白眼,偏過頭來,隻見楊仕達腦袋上也不插雞毛了,身上的零碎掛件也少了不少,看起來居然順眼了些。梁玉的目光落他身邊的白衣秀士身上,心道,這就是蘇征了嗎?
蘇征也將她打量了一回,梁玉身上有著尋常流人所沒有的活力。流人,要麼頹廢,要麼怨懟,或者憤恨,梁玉的身上都看不出這些,她好像是一顆隨風吹來的種子,落了地,就著陽光雨露往上長,破土、發芽、生根,開出一朵絢爛的花。
蘇征的臉頰跳動了一下,對楊仕達道:“楊公,你又把人嚇跑了。”
楊仕達摸摸後腦,對梁玉道:“娘子恕罪,小人有些凶相,他們……”
梁玉轉過身來,背後的光線將她的臉襯得看不大清楚:“啊,放心,嚇不著我。你們也來看熱鬨的嗎?我先前少見這樣的熱鬨呢。”
楊仕達湊前兩步,笑道:“娘子京城多少熱鬨看不見呢?”
“嗐,不讓出門兒不讓看,那一次,我現拿刀架我哥哥脖子上搶了他的衣裳出的門兒,哈哈哈哈。”想起梁八郎當時的表情,梁玉笑出了聲,哎,得想法子早點回去。
楊仕達低聲道:“娘子與當日可不大一樣,小娘子不要騙我,可真是那位娘子。”
梁玉道:“你的事兒,我已經寫信到京裡啦,他們八成得商量商量吧,哦,過年了,放假呢。”
這看起來又是一個純粹的草包了,楊仕達心下狐疑,對蘇征使了個眼色。蘇征慢悠悠地開口:“學生蘇征,見過娘子。學生冒昧,聞說娘子來自京師,不知可帶了書籍來?楣州偏僻許久不見新書,學生想抄錄一二,不知可否……”
梁玉道:“行啊,你都有什麼書?彆重了,對一對,借你抄。”
蘇征道:“好,學生這便回去開列書單。”說完有些要走的樣子,楊仕達將他拉住了:“急什麼?娘子還沒有回去,你列了單子有什麼用?”
梁玉又轉過頭去看窗外:“對嘛,看看景,多好。”
楊仕達繼續說:“娘子,在下想過了,這貿然向朝廷求官,恐怕不妥……”
“朝廷不願意就不給你唄。”
蘇征道:“娘子,楊公報國心切,實不該將娘子卷入其中,還請娘子寬恕則個。楊公膽小,很怕娘子發怒責打於他。”
梁玉挑挑眉:“我打他,你給我錢嗎?沒錢我天天給你打人,圖什麼?”
【這是裝瘋賣傻嗎?】蘇征還是不肯相信梁玉是個沒有心機的人。
梁玉心道:【看來你是謀主。可謀主有什麼用呢?謀主畢竟不是主,楊仕達內心有欲-望,所謂利令智昏,你再好的辦法他不用,又或者用得晚了,也是沒有用的。他需要一個蠻橫貪蠢的人,願意相信我貪橫,你也是沒有辦法的。他沒有退路了,捏著這許多戶口被發現,他就上牆頭下不來了。】
蘇征故意說:“聽說娘子把張阿虎、畢喜的人都打了,還以為……”
“我樂意。”蘇征一下山,接著就釣了楊仕達回來,梁玉對蘇征也是一萬個小心的。
呂娘子忽然碰了碰梁玉的胳膊:“三娘,他們來了。”
梁玉站了起來!
蘇征與楊仕達見狀湊近了另一扇窗戶,隻見外麵熱鬨非凡。鑼聲堂堂,當先清道,不遠處一隊人馬從街上愈行愈近,當是官員的馬隊——這條街的中間就是是州府。中間最顯眼的一騎高頭大馬,上麵坐著極英俊的男子,前後護衛的人馬比梁玉的那二十騎要威風十倍、肅殺百倍,個個衣甲鮮明。敲鑼的一邊敲一邊喊禦史出巡,查流人不法事,苦主可以首告。
楊仕達小聲問王吉利:“郎君,這是?”
“崔穎,”梁玉慢慢地念出一個名字來,“盧會殺得太晚了!害得崔穎傷了臉!”
人馬近了,楊仕達用心看崔穎,隻見他半邊臉完美已極,另半邊臉上卻有一道駭人的刀痕。許是醫治得當,傷口痊愈得很好,給他添了幾分肅殺,金戈鐵馬幾乎要從那道疤痕裡溢出來了。傷得真是令人惋惜!
楊仕達道:“在下便不打擾娘子雅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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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楊宅,楊仕達道:“這個才是應該求饒的人吧?”他信了蘇征所言,自己處在一個危險的當口,求官求得太急切,又沒有料到朝廷會震怒。事已至此,梁玉有沒有心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朝廷。楊仕達有些慌。
崔穎,本朝第一號招牌酷吏,他來了,帶著甲士,這本身就很令人驚恐了。
蘇征道:“他或者是為流人的事情而來,畢竟朝廷命官遇襲。如果為了楊公而來,恐怕一千戶也救不了楊公了,還要做得更多一些。”不用討論梁玉了,她左右不了大局,頂多是從她身上看出來朝廷對楊仕達沒有善意!
“更多?!!!”楊仕達驚呼。讓他交一千戶,他願意,再多,那還不如殺了他。“你咬死我算了!”
蘇征道:“請楊公準備一隊人馬,將公子先送走。”
這個可以有!這樣才能安心與來人周旋。楊仕達道:“我先送他去他叔叔那裡。”
“楣州楊氏算是哪門子叔叔?走,走得越遠越好!”
“這……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