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達答應蘇征答應得痛快, 安排的時候卻犯了難。梁玉是流放來的,卻不像一般流人那樣受他的控製,想見就見。他自己求見還要求個兩、三次, 他的手下求見?一定是不肯見的。若讓蘇征充做自己的信使去, 很大的可能是見到王吉利。
楊仕達摩頭了。
蘇征看出了楊仕達是拿梁玉沒辦法, 心道, 見個麵尚且如此之難,你怎麼還敢認為她會按著你的設想來做事?他零零星星地勸過楊仕達,楊仕達卻沉迷於他的土司夢裡醒不過來。【星零的理由提出來不甚有說服力, 不如親自下去一觀, 回來與他條分縷析才好。】
蘇征便說:“許久不下山了,楊公, 我想下山小住幾日。”
楊仕達訕訕地道:“也、也好。”
蘇征的行囊很簡單,著兩個挑夫挑著,山下楊宅裡什麼東西都有,他在楊宅也占據了一個院子。院子位於楊宅的東部,在東院牆上往外開一個小門, 方便他進出。新年前兩天,蘇征住進了張燈結彩的楊宅。
楊仕達全家都不怎麼在這宅子裡住,新年還是有了新的裝飾,隨同蘇征下山的是楊仕達的長子楊榮。這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 比他的父親長得要好看一些, 目前也沒有發福的危險。自從楊仕達得了蘇征, 便讓兒子跟著蘇征學習。楊榮對這位老師頗為尊敬, 親自看著蘇征安頓了下來才回自己的住處。
楊榮不大理解蘇征的擔憂,簡簡單單辦成事,不好嗎?蘇征又是睿智的,楊榮打算向蘇征好好請教。回到房裡遣退了侍婢,楊榮心道,阿爹要見那人一麵尚且千難萬難,不知道蘇師傅有什麼辦法?
蘇征卻又並不去見梁玉,也不讓楊榮去登門。第二天,蘇征依舊一身白衣,背著手往街上踱去。楊榮見狀,追了上來:“師傅要去哪裡?我伺候您去。”
蘇征將楊榮上下一打量,搖搖頭:“你這樣不行的。”楊榮也是一身混搭,衣飾鮮明,耳朵上的墜子還鑲了顆大大的紅寶石,風騷招搖。楊榮虛心地問道:“師傅的意思是?”
“換身衣裳,素淡一點,不要帶這些佩飾。”雜居的原因,此處普通人也有服飾混穿的習慣,隻是都沒有楊家父子兄弟這麼故意顯眼。
楊榮答應一聲:“好。”飛快地換了一身不大起眼的裝束,看起來普通得多了。
蘇征道:“隻帶一個小廝。”
“好。”
兩人帶著一個小廝跟在後麵,楊榮與蘇征並肩同行,隻見蘇征步子不緊不慢,將城中幾個大街慢慢踱完,越走越慢。楊榮心道,【這時節了,店家也都快關門了,外鄉人都走了,有甚好看?】
到午飯時分,蘇征一指前麵一個食肆道:“進去坐坐吧。”
楊榮道:“這家不好,那邊的……”
話未說完,蘇征已經舉步進去了。這是一家中等的食肆,滋味不如楊榮想去的那一家酒樓好,裝潢、小二等等都差一頭,價格也要便宜許多。楊榮皺皺眉,還是跟著進去了。這食肆一排三間,進門一個櫃台,櫃台對麵兩間是大堂,擺著幾張桌子。櫃台背後的牆壁隔出來的就是雅間,從櫃台邊的門進去是一條小過道,過道兩邊各有一間,這就是這個食肆全部待客的地方了。大部分的老主顧都回家了,統共隻有兩桌客人,真喝得麵紅耳赤,大聲說著:“年後還要分地……”
三人進了雅間,往臨街開窗的那一間坐了。掌櫃的識得蘇征,卻一時沒有認出楊榮來,跟了進去先與蘇征搭話:“蘇先生,稀客,您上座,想來點什麼?”楊榮道:“將你這裡最拿手的都上來!”掌櫃這才認出他來,背上有些出汗。畢喜隻是楊仕達放在城裡的一條惡犬就讓人吃不消,掌櫃的很孝敬過畢喜不少保護費。楊榮表現得再和氣,掌櫃的也不敢鬆懈。
轉到外麵,對食客們連比帶劃,外麵安靜了。蘇征對楊榮做了個手勢,楊榮壓下了即將出口的疑問。酒菜很快地上齊了,楊榮為蘇征斟酒,蘇征不言不語,一杯一杯的喝,楊榮執壺立在他的身側,一杯一杯的添酒。很快,兩壺酒喝完了,楊榮搖搖酒壺:“再上一壺……”
“不用啦,走吧。”
楊榮一直看不明白這個“蘇師傅”,蘇征與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這個男人從被延攬起渾身上下就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愁。蘇征不愛說話,一開口卻都有他的道理,這一回楊榮很不明白,為什麼好好的機會蘇征要放棄?
出了雅間,蘇征往櫃台上一站,掌櫃的忙說:“這一頓算小人孝敬……”
楊榮臉上一紅,道:“囉嗦!”身上摸出一塊金子來往櫃上一拍。蘇征望著櫃台後麵牆上的水牌不說話,將水牌都看完了,蘇征道:“回去用飯吧。”又帶著楊榮與小廝,慢慢踱了出去。回到楊宅,蘇征讓楊榮先吃飯,楊榮道:“先生也不曾用飯,我陪先生同吃。”
蘇征隻管出神,少頃,酒菜上來,蘇征忽然回過神來,寂落一笑:“耽誤你用飯啦。”
楊榮道:“沒、沒有的。師傅,您怎麼了?”
蘇征道:“大郎看出什麼來沒有?”
“街麵上乾淨不少?”
蘇征道:“是安寧啊,這個新來的縣令是有些本事的,我應該早些下來住上幾天看看的,現在人人在家,看不出許多。可是呀,這是一個狠角色,令尊有些危險了。”
楊榮低聲問道:“師傅近來總說喪氣話。”
蘇征正色道:“難道大郎看不出來嗎?臨近新年,商鋪歇業的居多,但是路上行人臉上並無抑鬱之色。方才進食肆,認出你之前,裡麵是怎樣的熱鬨?新來的縣令安撫住了人心。”
“他治了流人麼?”
“不止,”蘇征罕見地露出了焦躁的情緒,“他分地了。”
“魏正……”
“不止是魏正,”蘇征打斷了楊榮的話,“有這樣本事的人就不會安心隻管好流人,他會想要管好整個楣縣的。這不是為了報複張、畢二人,張、畢二人算什麼?兩隻螞蟻罷了,並不在他的眼裡。這是一個要來做大事的人呀。”
“那……”
“他要做大事,怎麼會容忍再冒出來一個‘土司’?”
楊榮道:“但是阿爹已經托了那位……”
“那位?你們還被蒙在鼓裡嗎?令尊用畢喜的時候,縱容他為禍,敲詐勒索,無所不至。令尊並沒有約束。”
“不給些甜頭,他怎肯賣力?”
“那位連傷張、畢兩人,然後呢?她為禍鄉裡了嗎?沒有。就算她看不上這些寒酸的財物,她在楣州逞威風了嗎?沒有。這是一個敢在京城當街擊殺朝廷命官的人,她必有所圖。你們還在做夢嗎?!”
楊榮有些信了,問道:“可是阿爹信她。”
蘇征罵道:“還不如一個婦人果斷!”
楊榮飯也不吃了,起身道:“我這便上山勸阿爹。”
“他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眼看想要的就要到手了,怎麼會不試一試?賭徒,”蘇征皺眉,想了想道,“不要遞帖子,這幾日她必出門,你與我看看便知。”
兩人就貓在了楊宅,起身就去楊家名下的一所鋪子裡坐著。這鋪子位置挺巧,就在梁玉住處附近。門板一上,兩人悄悄看著。梁玉要親自往縣衙給兩位夫人問安,正讓兩人看到了她出行。
楊榮讚道:“這一隊騎士,我願拿一百人來換他們!”
蘇征看了他一眼,楊榮息聲,兩人悄悄看她做派,也不清街,也不吆喝,一點也不像個惡霸。派人遠遠地綴著,回說進了縣衙。蘇征道:“走吧,他們合流了,令尊危險了。”
“也許是巧合。”
“那不妨想得再巧合一點。”
楊榮咬咬牙:“我這就上山去!”
蘇征道:“不要與令尊強行爭辯,他總要下山的,讓他下來一趟,親自看看。他若再不信,你便問他,今年山下孝敬如何?”
楊榮連夜趕到山上,將所見所聞都說了,楊仕達還在猶豫,他知道有能乾的女人,卻不肯輕易更改自己的判斷——那就意味著土司夢斷。楊榮忽然問道:“阿爹,今年山下的收成怎麼樣?”
楊仕達端起酒碗的手頓住了,臉一陰:“明天他們磕完頭我就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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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沒有與袁樵一起過除夕,沒有正式成婚,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劉、楊二夫人見到她,都有安慰之語,梁玉道:“我不曾受什麼苦,隻是委屈了您二位。”劉夫人道:“隻能同富貴不能同患難還叫什麼一家人呢?”
梁玉心裡發愁:【要是叫她們知道接下來可能有凶險,會不會為了“安定人心”不肯走呢?】
從兩位夫人的堂裡退出來,她與袁樵見了一麵。袁樵的書房裡炭燒得很足。本來不大足的,縣衙窮得叮噹響,什麼用度都不足,但是抄了張、畢兩家之後就都能應付得過來了。
袁樵連日忙碌,終於得到了一點休息的時間,看梁玉居然一臉為難的嘟著嘴,感覺新奇急了,嘴角一直往上翹:“怎麼啦?怎麼啦?”
梁玉瞪了他一眼:“還笑呢!楊仕達能有這麼個局麵也不是個蠢人,萬一叫他看出端倪來,兩位尊長怎麼辦?”
袁樵道:“才接到的消息,崔中丞已經在路上了,朝廷應該很快就有反應了。”
梁玉問道:“你與二位說過局勢嗎?”
袁樵故意道:“她們不大想離開。”
梁玉問道:“在這附近,有沒有什麼你們家的親戚?或者舅家的族人?我看還是借拜年的名義又或者旁的什麼名義,將人往車裡一塞,我分十個人出來,一路護送過去。安全就好。事情過了,打罵隨她們,我受著。”
真是一個非常梁玉的主意。
袁樵按住肚子彎下腰,笑的。他頸子後折,仰麵笑道:“我、我會說服她們的,你就饒了我吧。都陷在這裡有什麼好?在外麵還能催促一下求援呢。”
梁玉放心了,不好意思地在地毯上蹭著腳尖:“那、我走了啊。剛才的話不許傳出去!”
“尊命——”袁樵的調子拖得老長,“好凶。”
這腔調也太賤了,賤得不像是小先生了,梁玉往前一湊,在他唇珠上輕輕一咬:“對呀,凶的,會咬人。”紅著臉笑著跳開了,冷不防沒有跑脫,被袁樵攥住了腕子。梁玉驚訝地看著他:“你力氣好大……”
袁樵抱住人便不肯鬆手,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結巴:“你、你、你……”
梁玉掙紮要逃出來,漸漸覺得奇怪,慢慢不動了。袁樵停了好一陣兒也沒有說出一句反對的話,緩緩放開了手臂,說:“你,回去後,小心火燭。”
梁玉刷地跑了。
除夕守歲,梁宅也熱熱鬨鬨的,大家鬨成一團。初一一大早起來,梁玉跑去縣衙拜年,對兩位夫人斯文已極,卻總是拿眼睛斜袁樵。袁樵清清嗓子:“咳咳,中丞快到了,可憐他這新年在路上過了,要好好設宴款待一番。”
劉夫人道:“你們兩個不必擠眉弄眼打暗號,我們老啦,幫不上忙卻能不添亂。”
梁、袁二人都垂手肅立,袁樵道:“是孫兒的過錯……”
楊夫人這回沒哭,強笑道:“誰也不能料到竟能出這樣的事情,你怎麼籌劃,我們便怎麼辦吧。”
梁玉道:“我那裡有人……”
“你留著,”劉夫人果斷地說,“在這裡比跟著我們更有用。常年說要直道而行,如今卻是富貴險中求了。好在你們與崔中丞都是舊識,他做事總比這裡這兩個更精明強乾,我也能略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