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琚與桓嶷對望一眼,都帶著暗怒。桓琚罵道:“你這個豬狗!”
“那也是您生的。”
桓琚被氣了個倒仰,桓嶷急忙將他扶住:“阿爹,四郎昏悖,怕是失心瘋了!”
“呸!沒種的是你!親娘死了也不敢報仇!”
桓琚哆嗦著問:“什麼仇?!十二郎、十三郎與你有什麼冤仇?”
桓嶽冷冷地嘲弄父親:“您被小畜牲嘲笑過嗎?卑賤如泥的東西生出來的畜類,也來嘲笑我們母子。玩物的外孫也在我的麵前充高貴,您不會忘了吧?淩庶人是個什麼出身!”
這冤仇太深。失寵的宮妃自己就很難過去心裡的坎兒,若是那得寵的再刺激一下,就更活不下去了。林昭容是個敏感的人,彼時淩庶人對彆人收斂,對林昭容卻不客氣,林昭容的處境是雪上加霜。淩庶人養出來的兒女也是金尊玉貴的,得寵的嬌兒自有傲氣在。一如桓嶽看不上桓嶷,淩庶人的子女看不上後宮絕大多數人。
桓琚最不願意人提到的就是淩庶人的父親淩慶那一段不堪的過往,現在被親兒子提出來拍到臉上,一張老臉火辣辣的疼。罵道:“畜牲!畜牲!真是你乾的!你無君無父!”
氣昏了頭,連罵都想不出新詞來,隻好翻舊賬。既然不是更大的陰謀,桓琚就可以將情緒不加掩飾的發泄出來。從桓嶽小時候就陰鬱開始,說到他的刻薄,桓嶷在一邊聽得想歎氣。從很早的時候開始,桓琚最重視最喜歡的是長子,其次就是桓嶽,那時候誇桓嶽聰明可愛,後來變得不喜歡也沒刻薄過他,現在卻是一口全抹了。
桓嶷等桓琚罵到大喘氣,上來給他撫胸捶背:“阿爹,阿爹息怒!來人!將吳王攙出去。”
桓嶽仰天大笑:“也隻有這樣沒種的東西才會陪著你父慈子孝!”
桓琚仰天一跤,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桓嶷急給他順氣,手掌之下,隻覺得父親的身軀在顫抖。桓琚嘴唇不斷地哆嗦,桓嶷湊近了才聽清他說的:“他居然為昭容恨我,他居然為昭容恨我……”
桓嶷與程為一合力,將桓嶷扶起來坐好,又端茶水。茶盞才由到唇邊,又有小宮女哭著過來:“讓我進去!我是才人派來的!嗚嗚,聖人!聖人!十九郎他……十九郎他……急症!”
桓琚隱約聽到了,吃力地問道:“十九郎怎麼了?”
程為一使眼色讓小徒弟去看,小徒弟出去低下身來,問撲倒在地的小宮女:“怎麼回事?”
小宮女不及回答,又跑來一個小宦官:“聖人!聖人!十九郎去了!”
王才人給桓琚生的小兒子排行就是十九,也是王才人自覺比李美人強的地方,將他看得如珠似寶。桓琚年近五旬得了一個兒子,也是得意的。前有吳王構陷弟弟,後有十九郎夭折,桓琚再也撐不住,又急又怒,昏死了過去。
這下事情就大了,好在有太子在身邊,桓嶷即發命令:“宣禦醫!”
桓嶷的心裡比什麼時候都清醒,現在絕不是他上躥下跳的時候,充孝子是最好的選擇。當年桓琚生病,蕭司空就是這麼教他的,這個辦法很好用,桓嶷打算如法炮製。
宣完禦醫再叫執政,即蕭司空過來。蕭司空來得比禦醫還快,桓嶷道:“十九郎夭折。”
蕭司空問道:“吳王之事如何?”
桓嶷苦笑道:“是他,將阿爹與我數落了一回,他瀟灑走了。”
蕭司空心生暗氣,一個兒子,無父無兄,真是可恨!旋即發令:“殿下,如今番使尚在,臣為當封鎖消息,不令士民恐慌,不使外藩嘲笑。”
“這些事情,政事堂拿主意就好。”桓嶷答得很謹慎。
蕭司空知道桓嶷的一慣做法,又提意見:“後宮之中請李淑妃主持,十九郎的後事是要操持的。”
“好。”
“隨行的皇子、公主要侍疾。”
“好。”
蕭司空還有一個想法,卻不好明著說——萬一桓琚氣死了,那得想辦法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皇帝死在京外,擱哪兒都是件會引起動蕩的事情。好在太子就在眼前,倒不必擔心有人假傳聖諭謀害太子。
命令一條一條的傳了出去,還包括了要對吳王、安泰公主嚴加看管,即不令二人侍疾,也不讓二人有生命危險。等桓琚的病情確定之後,再看是由桓琚決定他們的生死,還是由新君來做。
各色人等跑得飛快,湯泉宮通往各家彆業的路上,快馬飛馳,湯泉宮內,小宦官們提起下擺玩命地奔跑。禦醫們湊作一團會診的時候,隨駕的王公貴主皆棄車騎馬,馳往宮中。
豐邑公主奔到湯泉宮,被放進了桓琚的寢殿。見桓嶷正在跟前,舒了一口氣,問道:“三郎,阿爹病情如何?”
“急怒攻心,醒過來就能放心了……”
姐弟倆在桓琚的病榻前小聲說話,榻上有了點響動,兩人一齊回頭,隻見桓琚一個抽搐,睜開了眼睛。兩人一左一右搶了上去,將桓嶷扶住,豐邑公主哽咽道:“阿爹……您先躺……”
“噗——”桓琚一口鮮血將豐邑公主價值千金的一條織錦裙子噴上了朵大紅花。
桓嶷也有點慌神,聲音劈叉:“禦醫!”
禦醫隨叫隨到,掃一眼大紅花,摸上了桓琚的手腕。桓嶷將桓琚的手擱到自己膝上放好,盯著禦醫的臉。禦醫緩緩地道:“鬱積於胸,這口血吐出來就好啦。”心裡想的是:【聖人活轉了來,我也不用死了。】
豐邑公主卻吃驚地看著桓琚的手:“阿爹,你……”
桓琚的手不受控製地抖動,他使左手握住右手,不但沒能止住右手的顫抖,左手也跟著抖了起來。桓琚嚴肅地道:“噤聲!不許說出去!”
無論如何,皇帝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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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桓琚除了落下個手抖的毛病、看起來充滿了暮氣,外麵看沒有太大的變化。心裡是激憤與挫敗兩股情緒交織,很不平靜。將手背在身後,還是能覺得它在抖,桓琚長歎一聲:“老啦……”
豐邑公主忙說:“誰說的?就是一時氣兒不順罷了,在湯泉宮隻管儘力一樂,保管明天就好啦,哎,阿爹,隻管行樂,好不好?彆管那些了。”
桓琚問道:“大娘,我對你們好嗎?”
“好,很好了,”豐邑公主飛快地回答,“沒有阿爹,我們如何能這般快活?”
桓琚笑笑:“有人不這麼想呀。”
桓嶷為難地製止:“阿爹。”
豐邑公主機靈,問道:“誰?你就看著我去教訓他!”
桓琚道:“不能看著,不能看著,還有事。禦醫動了,消息瞞不住,明日朝會。我得出麵,外麵看到我才能安心。”
桓嶷躬身道:“是。”
“宣司空。”
“是。”
豐邑公主很想旁聽,被桓嶷拉走了,留君臣二人在裡麵嘀咕了好一陣兒。豐邑公主踮起腳尖往裡看了看,用胳膊碰碰桓嶷:“你不想知道裡麵說了什麼呀?”
桓嶷道:“該我知道的,自然會知道。”
豐邑公主翻了個白眼,琢磨著:“阿爹心情不好,該樂一樂。”
“十九郎走了。”
“啊?”豐邑公主對十九郎既沒有接觸也沒有感情,王才人還不大討人喜歡,愛屋及烏也省了。隻是改口道:“那該告訴他們,來給阿爹道個惱,陪陪他老人家。”
豐邑公主倒是想獨有自己陪著桓琚的,考慮到這件事情的難度,還是決定把大家都扯進來。
次日,桓琚親自主持朝會,將手藏在寬大的袍袖裡,掩於禦案之後。宣布了幾件事情,其一是給齊王、魯王、合浦公主平反,改葬。其二,將安泰公主放出來,加食封千戶以做補償。其三,吳王無父無兄,不孝不悌,削了宗籍、貶為庶人,幽禁在吳王府裡看管。
接著,桓琚頒布了赦令,赦殊死以下,又賜民爵,減免部分受災地區的賦稅。以及,明年要開一場科考。世人的眼光從皇室的醜聞,被轉移了開來,或議赦免,或議減稅。京城士民比較關心的是考試,考試意味著全國各地的才俊將雲集京師,實乃一大盛事。
他們卻不知道,桓琚在赦令後麵添了注腳:不赦杜、淩。
京城中的權貴們,但凡能走得開的,都往湯泉宮安慰皇帝,實在走不脫的,也都上表問候。一時之間,湯泉宮比京城還要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