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奇與袁樵交情並不深, 見麵寒暄之後隻說道賀的事情, 蕭度在一邊看了, 心道:【怪不得阿爹說宋奇這個人心術不正, 一個上司給下屬來道賀還這麼的……】宋奇才不管蕭度怎麼想呢,他對蕭度的評價也高不到哪裡去。
袁樵夾在兩人中間, 心道:【看你們兩人這個樣子,就知道朝廷上為什麼爭執起來了。】
朝上的爭執也很有意思, 三位執政沒有倚老賣老故意欺負桓嶷的意思,卻又因為桓琚過世, 三人頭上的壓力驟減而展露了一些本心。譬如蕭司空,自己不大出麵隻管做好山陵使, 但是長子與門生故吏都不是吃素的。而黃讚在桓琚時代的後期,比蕭司空要活躍得多,這份活躍又延續到了現在。即便是紀申, 也有一些在桓琚時期不大好做的事情,此時也都提了出來。
三人做事的時候皆有自己的道理,並沒有哪一個認為自己隻是為了謀私利而有損公事, 都認為自己是為了國家。老臣們不欺負新皇帝,可他們自己互相先爭起來了。一些在桓琚時期不會起爭執的事情,現在也爭了個熱火朝天。舉薦人才、選拔官員隻是其中一個方麵罷了。
蕭司空的立場是許多人都能理解的、已延用了很久的觀點——朝廷已經很公平了。名門子弟家學淵源,較之非名門出身的人更容易出現人才, 名門子弟比寒門士子吃相要好看, 且朝廷從來沒有堵死寒門子弟做官的路。這很能代表絕大部分世家出身的人的立場, 同時也是朝野許多人的觀點, 持這種觀點的人士庶都有。個人素質差不多的情況下,他就更傾向於用家世更好的那一個,因為家學淵源,因為一個人如果有錢,就不會為了蠅頭小利去出賣靈魂。
黃讚則有他自己的考量,他也羨慕世家,結親的時候頭一個考慮的就是當世的名門。他的所有子女裡,除了一個尚主的兒子,一個嫁了宋奇的女兒,其餘皆是儘力結姻名門。饒是如此,在舉薦人才的時候,他也是儘力擺脫姻親的影響,所舉薦者以寒士居多。黃讚沒有明確的“我要抬高寒士”這樣的目的,而是認為沒有龐大家族的寒士更好用,因為他們的龐大的家族利益的拖累。
兩人都認為自己的觀點是對的、是為國家考慮的。蕭司空雖隱,留著兒子、學生跟黃讚爭,在兒子、學生頂不住的時候,蕭司空再放個話,兩下又打平了。
還有一個紀申,在雙方看來雖然“持正”,但是這份“持正”在這個時候就尤其討厭,因為不知道他在某一件事情上究竟分支持哪一方麵。
袁樵夾在蕭、宋二人中間,就有點能夠體會到紀申的感受了。
三人打著哈哈,宋奇半開玩笑地說:“彥長倒會躲清閒。”
袁樵笑道:“少尹不是也來了嗎?”
以蕭度的出身,即便做過地方官也不大能夠理解這兩位說話的意思,如果隻有袁樵他就問了,旁邊還有一個宋奇,蕭度隻能憋著。憋到一半,靈光一閃,笑吟吟地道:“他有兒子可以用,自己當然就能閒下來啦。”提出要看袁先去。
蕭度一走,袁樵與宋奇也就能說兩句悄悄話了。蕭度則找到袁先,單刀直入問明了情況。袁先連猜再蒙,將袁樵遇到的事情猜了個七、八分,悄聲對蕭度說了。蕭度驚訝地說:“這有何難?秉公去辦就是了。”他從出生開始,背後的靠山就硬得不得了,自然可以“秉公”,袁樵要“秉公”可比他吃力得多。
袁先笑笑:“家父也是這個意思,隻是遇到事情生氣罷了。”蕭度笑道:“我就說嘛,斷不至於難得到他的。他有什麼想法,隻管去乾就是了。”袁先道:“等阿爹銷了假,事情就會有眉目了吧。”蕭度道:“嗐,那還擔心個什麼勁兒?”語畢,沒有再提這件事情。朝廷上可為貢士的選拔又有了一番明爭暗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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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嶷將執政與自己所信任的大臣都召集起來,商議科舉的事情。
執政們皆認為自己是一片公心。
先是,君臣一致決定了一件事情——本次科舉的錄取比例比往年要高一些,除了各地的貢士,已到京城的士子,經過五品以上官員的推薦,隻要相關的條件符合,也可以參加考試。這些人都是出身良民,身家清白到連父祖都是良民。看似公平,實則又內含了一個問題——寒士與名門子弟都是良民。【1】
考試還沒開始,就為蕭、黃之爭開辟了另一個戰場。無論是袁樵還是宋奇,也都以為名門子弟的素質更高,這是他們的經驗,出身不大好的宋奇自己就深有感觸,但凡還有點公心,就得承認蕭司空雖然討厭,不過有些道理還是對的。這兩個人位置不算很高,卻也很能代表相應人群的觀點。
官員的選拔、錄取,從一開始就沒有那麼的公平,朝廷會有一些政策的傾斜。譬如,哪個地方錄取的比例要高一點,哪個地方錄取的人數要多一點。這些在主政者的時候都有一杆秤稱著。為了比例,黃、蕭雙方在桓嶷麵前爭了個麵紅耳赤。
雙方皆不認為自己是在爭什麼“士庶”,他們說的就是選拔人才。
蕭司空認為,京畿及附近地方文物昌明,所以錄取的比例那就得高一些。安撫士人之心固然是重要要的,所以為了避免偏遠地區太難看,可以將連遠的州府列出來,每州給一、兩個名額,除了這些名額的保證之外,其他的就需要向京畿傾斜。
黃讚則不同意這種觀點,黃讚認為天下不止京畿文物昌明,且總是京畿及幾個有名的家族所源自的地方比例高,不利於收天下士子之心,認為要適當增加東郡等近來發展良好的地方的名額比例。
桓嶷心道:【司空是京畿人,黃侍中是東郡人。二人所持論雖不能說是沒有道理,卻也……】他雖年輕,看這個卻是看得明白。官場上的同鄉之間,也是一種頗為親密的關係,還不能說不對。
雙方的爭執還在繼續,蕭司空一方認為,京畿子弟耳濡目染受到了熏陶,做事比偏遠些的東郡那種幾百年來沒啥名士名家出現的地方的人要好得多。黃讚一方不服氣,認為京畿子弟紈絝習氣重,做官未必就好了。
“雖把握大政稍有欠缺,然而務實,更能體察民情,知道人間疾苦,不會隻知吟風弄月,”黃讚說得也誠懇,還引了一句話,“與朕共治天下者,其唯良二千石郡太守乎?”【2】
蕭禮這邊則不客氣地舉出了近年來考評不錯、政績亦好的官員的例子來。京畿多世家子弟,出仕多、做地方官的也多,找這樣的例子出來也不難。蕭禮道:“良二千石者,早已在朝廷之上了。”
雙方就比例問題爭執不下,桓嶷打了個哈哈:“孰優孰劣,考出來就知道了嘛!至於如何取士……唔……這樣,今年取個六十人,如何?”桓嶷和稀泥的功夫也有一些,他的意思,錄取的人多了,餅做大了點,大家都能分點餅渣,爭執也就不會太顯眼了。
錄取的問題桓嶷早已想過多次了,他隻要有人可以用、用得順手,要國家能夠和諧的運轉。是以他又同意了蕭司空觀點中的一部分,即要向偏遠地方稍作傾斜,京畿也不可以忽略。同時,凡外地自己到京城遊學的士子可以報考,但是算他們的祖籍,而不算是京畿地區的推薦,這樣比例上看起來也比較好看了。
蕭、黃二人得給桓嶷個麵子,都怏怏地說:“陛下聖明。”算是勉強同意了。
桓嶷舒了一口氣,心道:【做太子時以為做皇帝不難,怎麼樣是對、怎麼樣是錯、怎麼樣是公平,一一都在我的心中,還以為先帝做事有時不算公允。如今自己做起來才知道,哪怕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也不能夠像小孩子一樣選一個丟一個呀!】
歎息良久,桓嶷問孫順:“娘子可有閒暇?”
孫順道:“娘子先前頗忙,這兩天略好了一些。”
桓嶷笑罵他一句“滑頭!”
陸皇後豈有不忙的?桓琚的後宮還沒搬完,搬了半拉還留半拉,桓嶷的妻妾不好馬上就搬,以免顯得太淺薄,倒像是趕人似的。又不能讓桓琚的後宮拖拖拉拉留在這裡不走,還得有個規劃,儘早讓她們搬家。這得陸皇後協調。
除了陸皇後受內外命婦朝賀的時候須得到昭陽殿這所正殿裡舉行儀式之外,桓嶷的妻妾還在東宮裡暫時棲身。而後宮的人員正在搬遷,宮殿又要稍作整飾——昭陽、昭慶、延嘉三殿都封閉很久了,不住人的屋子朽敗得快。
朱昭容與兩位美人換了身份,所役使的人數也要相應的增加。宮裡才放了一批宮女出去,陸皇後又要從剩下的人裡挑選合適的人員加以補充。
林林總總,皇後比皇帝還要忙些。孫順的回答也就顯得很有意思了——您要有要緊的事,皇後就不忙,沒有,那就忙。
桓嶷恰有一樁要緊也不要緊的事,想了想,還是決定邀陸皇後先去袁府看望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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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正在關禁閉。
產婦不能下床是傳統。如果是在鄉下生計艱難,月子裡下地都是有的。到了袁府這樣的人家,彆說一個月,她就是在床上躺一輩子,都能有人好好地伺候著。婆家也關心,娘家也關心,南氏被楊夫人邀請到袁府小住,就近看著女兒,押著她坐月子。
梁玉硬是在大熱天被捂在了屋子裡,就盼著能時不時有人來看看她。朋友如豐邑公主、劉湘湘等也不能天天往她家裡跑,至如宋奇這樣來道賀的人,她就更見不到了。每天能解悶的就是跟南氏說說話,讓呂娘子、美娘給讀讀書。孩子都不用她自己帶,他們有乳母、保姆、打雜的丫鬟。南氏很感慨:“你這才是坐月子的樣子啊!我們那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