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先看他並不像生氣的樣子,知道他其實很喜歡外戚循禮守法。垂手不語,做“你是皇帝我隨你瞎叨叨,我還是要照著規矩辦”的樣子來,聽桓嶷嘮叨了幾句。桓嶷詢問了鄉間生活,倒沒有問林犀的事情,將自己的表弟表妹問了一回。
袁先眼睛一亮:“可愛!”
桓嶷聽了很歡喜,猶豫了一下,問袁先:“你什麼時候去太學?”
“代家父家母拜會完舊友就去。”
桓嶷說一句:“多看看梁國夫人,她見到你會很高興的。”
接見到此為止,袁先品出“聖人喜歡外戚守法”與“聖眷猶在”兩條。再與自己在蕭府的所見一一印證,兼采連日拜訪的見聞,半個月後寫了半寸厚一封信,派了心腹快馬加鞭送至袁樵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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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個袁先,袁樵的忙碌並沒有減少,他隔日往族學裡去一次講授課程,他管束得嚴,將族中子弟熬得苦不堪言。袁氏族學也嚴,但是袁樵格外不同,將他管萬年縣那一套拿了出來,三天兩頭的考評。效果也是看得見的,袁氏子弟的條件比寒門好許多,條件既好又被迫用功成績也好了起來。
“以前還是太縱容他們了!”袁嵩以杖杵地,痛心疾首。
族學以前也不放縱,卻少了一些迫切,袁嵩決心以後都照袁樵的辦法來,非得抽一抽子弟們身上的懶筋不可!
袁氏子弟從此哀嚎連連。
袁樵心中歎息,袁氏子弟的刻苦比起林犀來還差的遠。回道:“我一生中能與阿犀刻苦相比的,也隻有父親過世後身荷重負那一段時間而已。那時深知隻要自己努力不夠,幾代榮耀都要付諸東流。這些子弟確實沒有這樣的迫切啊!”
袁嵩苦惱道:“富貴之家多是如此,也隻有我們多多逼勒!如今侍中總愛超擢寒門子弟,難道還不能讓大家驚醒嗎?”
袁樵道:“是啊。”一點口風也沒漏出來。
“隻盼朝中能有君子當政!”
“朝中君子多矣!”
“唉。”
袁樵沒有向袁嵩透露更多,按照袁先的來信裡說的,蕭家非但沒有倒,連頹都沒有頹。看起來是退讓,實則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是高明的處置了。蕭氏還在,紀申還在,又豈會讓黃讚恣意妄為?
何況桓嶷也不昏聵,又豈會縱容一人而不加製衡?
袁樵送走袁嵩,拿信來與梁玉討論,有個明白的老婆就自己不用孤軍奮戰,袁樵感覺壓力小了不少。
梁玉反問道:“蕭司空做了三十年司空就急流勇退,黃侍中做了多少年侍中了?”
“咦?”
“我家進京的時候,他就是能與趙侍中打擂台的人物了,到今年也有十幾年了吧?難不成朝廷的執政都要乾足三十年?不夠三十年不能走?”
袁樵愕然:“然而司空休致之後他才秉政兩年。”
梁玉覺得這樣的天真在袁樵身上太罕見,笑道:“好些人恨不得他明天就滾蛋,你方才也說他不會太得意,你為什麼覺得他還能再乾下去?”
“情理使然,且……”袁樵皺皺眉頭,“他雖有私心,朝廷的風氣也該整肅整肅了。他秉政也不算差,且有紀公從旁協助,尚書令也不會毫無作為。”
梁玉道:“那他也乾不久了。難道三郎會再願意養出一個司空來?”
“司空豈是一天養成的?黃侍中勢力不如司空,資曆威望也相去甚遠。聖人亦是明君,不會容不下他的。”
梁玉道:“那咱們等著看?”
袁樵很是好奇:“黃侍中一去,還能有誰?”
“不是有誰。難道非得有誰?”
袁樵皺眉,依舊有些想不通。梁玉笑道:“你真是個君子啊!”她跟她外甥就不是了,梁玉看得很清楚,桓嶷用黃讚有黃讚的用處,是為了不讓以後再出一個“司空”又或者“太尉”,去一“司空”來一“侍中”,還改什麼?不如一直用“司空”大家還熟呢!
用完了,黃讚也到了榮歸故裡的時候了。哪裡會有什麼期限?!袁樵不懂,還是因為內心偏向君子,不懂小人的功利。所以梁玉建作坊,袁樵就反對“把朝廷開成作坊”。實際上,桓嶷現在是需要一個作坊管事的。當然,桓嶷也不會希望朝廷真成作坊。個中分寸在各人心中。
袁樵道:“那好,咱們看看黃侍中下場如何!”
“當然是賜金還鄉,還得帶著侍中的俸祿。”桓嶷隻是不再用黃讚了,又不是把他當垃圾,桓嶷也沒有就涼薄到那個份上。
袁樵還是打定主意,要看黃讚下場。他認為黃讚三五年內還是穩妥的,接著隻要謹言慎行約束子弟,將子侄輩如費燮宋奇培養起來,自己退居幕後,就可從容休致了。
事情也似乎往袁樵預判的方向發展,臘月裡,有禦史上書彈劾黃讚,彈章被桓嶷扣下。新年,給黃讚的賞賜為群臣之冠,與已經退休了的蕭司空等同。
次年春,桓嶷又給黃讚賜爵,封為國公。雖說給執政加封國公已逐漸成為慣例,但是黃讚這個國公來得及是時候。開國之處,做執政的都是開國元勳,自家功勞就能封個國公,後來的執政要有此封都得找點理由。桓嶷給黃讚找的理由讓人無話可說——先帝駕崩時黃讚居中調度,首先通知了還是太子的桓嶷。
這下再沒眼色的人也知道了,黃侍中能有今天是有內情的!正如劉建做禦史大夫,蕭度做禦史中丞一樣,今上念舊!念舊是皇帝的優良品德之一,主上喜新厭舊,那才要人頭疼。
桓嶷做太子是遵循禮法,大多數人還是維護禮法的,反對他的人並不多,且早被清除過一次了。縱然有人不滿黃讚,也不很為自己擔憂。局勢居然很穩——除了覺得念舊念到黃讚頭上讓人不大痛快。
隻是大家摸清了皇帝的脾性之後,梁玉收到的書信漸漸多了起來。
給她寫信的都是舊交,說來也怪,梁家明明是再標準不過的暴發戶,梁玉的朋友們一個比一個來頭大。真正稱得上草根的隻有宋奇等寥寥數人而已,宋奇是黃讚的女婿,他來信不多信中提到黃讚的時候更少。
從京城到袁宅的信使絡繹不絕,梁玉心裡有譜坐得就穩,拆開信來看完了也順手回信,有時來信太多便讓美娘或者林犀代筆。就按照字麵意思回答,彆人說“京城山雨欲來”,她就讓人“記得打傘”。林犀記錄的時候忍不住看了她好幾眼。
隻有給梁府、袁先、桓嶷幾處的書信是她自己寫的,內容彆人都不知道。給梁府就讓他們不要摻和,給袁先就讓他“持正”,給桓嶷則隻字不提自己收到多少信件,隻說些家務事、關心桓嶷的身體、關心小皇子。
收到她回信的人明白她還不想趟這渾水,寫信的勢頭更猛了。要是一碰壁就住口,哪裡來的“水滴石穿”?什麼是物議?什麼是輿論?就是長年累月不停的講!
上封信與下封信的內容或許不同,意思卻是一樣的——黃讚太特麼不是東西了,仗著聖人念舊就胡作非為,會傷了聖人的名聲的!
梁玉隻是不理。
此時,袁樵先坐不住了。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他看黃讚當然不是用完美君子的天真眼神,所以能夠容忍黃讚的“小虧”,認為黃讚能撐下去。但是,梁玉避居鄉間尚且收到這麼多書信,聖人那裡會是什麼樣子呢?
袁樵想認輸:“我想岔了,既已成水火之勢,黃侍中還沒有到讓聖人不計後果回護的程度呀!”
梁玉道:“還不到時候。”
“嗯?”袁樵憂慮更重,“難道還會讓他出了一口惡氣再走?”
梁玉道:“讓他能夠安全的走。”把威脅打散了,才能是安全的。費燮或者宋奇——多半是宋奇再進一步之時,就是黃讚休致之日了。
袁樵眉頭舒展開來:“不愧是聖人啊!”此時就很明白了,桓嶷是個厚道的皇帝,大家都會安心。
兩人便安坐家中,一邊教育子弟,一邊冷眼看京中形勢。黃讚總被參,他也毫不手軟,肅清了一大批先帝時期屍位素餐的官員,又改變了一些不合時宜的做法,做得頗有成效。
他無論做什麼,桓嶷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政令通行無阻。攻擊黃讚的人毫不氣餒,被桓嶷擋下多次依舊前仆後繼。梁玉在看到吏部侍郎被罷免,由宋奇接任之後,知道黃讚退休的時候,到了。
英華姐弟倆又長高了許多,能說完整的句子,會背簡單的詩歌時,又一個冬天來到了。蕭度彈劾黃讚收受賄賂,勾結商人與民爭利。
林犀將這一條內容用平淡的口氣讀出來,有些不解:“這也值得寫到邸報上嗎?不太對吧?”
不值得寫而寫了,就是問題之所在了呀!
梁玉道:“這正是保全之意。若是參他謀反,黃侍中還活不活了?”
林犀愕然:“這樣也行嗎?”
梁玉道:“當然還會有其他的事情。”黃讚識趣,自己請辭,彼此相安。黃讚要是不拿這個當回事,大概就要查一查了,可能會臉上不好看,不過桓嶷應該不會治他的罪,拿掉執政的頭銜就罷。
“他有個聰明的女婿,不會看著他跳井的。”梁玉說。
一旬之後,正旦之前,黃讚尚書稱病,又過數日,黃讚以“老病不堪”為理由乞骸骨。桓嶷批準了他的請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