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母步履匆匆地從堂屋的方向趕了過來,也不用秋菊扶,自己幾步跨過台階,停在了東廂屋的門口,也不入,站在門檻之外,目光掃了眼屋裡地上那幾隻敞開著的箱奩,臉色沉了下來。
“慕氏,你這是什麼意思?剛才秋菊對我說,我還不信!你真的要回娘家了?”
丹朱茱萸等人見謝母來了,停了手中正在忙的事,看向扶蘭。
扶蘭注視著謝母,迎到門口,恭敬地說:“婆母進來坐吧。因行程有些趕,要收拾的東西也多,故方才沒自己過去和您說,勿怪。”
謝母雙眉緊緊夾皺在了一起,氣呼呼地說:“我兒雖說成婚那夜就走了,但那也是皇命難違,又不是他自己不想留下的!你嫁來我家,就是我謝家的人了,我倒不是一定不讓你回娘家,隻是這才多久,你竟就要回去了?”
扶蘭沉默著,沒有接話。
謝母頓了一下。
“我一孤老婆子,沒兒媳服侍的福,我認了。隻是我兒想來很快也要回了。等他回來,你卻不在,成何體統?”
扶蘭說:“是我的錯,婆母息怒。”
僅此一句,再無彆話。
態度依舊恭謹,但意思非常明顯了。
那就是這一趟娘家,是非回不可了。
慕氏女入門半年多,在自己的麵前,恭順無比,謝母還是頭回吃了這樣一個軟釘子,心裡愈發惱火。隻是終究還是有些忌憚她的身份,也不敢太過發作,勉強壓下一肚子火氣,哼了一聲。
“慕氏,我知道你是王女,又是翁主,看不上我謝家,我一鄉下老婆子,也不配做你的婆母。你定要回娘家,我不敢不讓你走。隻是你走之前,有一事,我須得叫你知道,免得你回來埋怨。”
慕扶蘭怎猜不到她想說什麼?
“婆母是想將戚家女接進門來?”
她的語氣平靜。
謝母一愣,瞥了慕扶蘭一眼,咳嗽了一聲,放緩了語氣。
“你來我謝家也有些時日了,一些事,你想必是知道的。我兒年少之時,我謝家光景有些不易,蒙戚家老爺賞識我兒,也不嫌我謝家,將長女許給我兒。後來戚家長女不幸去世,這婚約雖沒了,但這些年,我兒在外闖蕩,諸多艱難,我也是多虧有了戚家照應,才能有今天。如今你雖嫁了過來,但我兒與鳳兒一向是情投意合的,鳳兒更是自知身份,甘願做小。我的意思是,等我兒回家,就把這事情給辦了……”
扶蘭看著謝母一張一合的嘴巴、窺探打量自己的眼神,聽著她仿似小心翼翼,實則理直氣壯的語氣,漸漸地出了神。
是啊,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在她嫁過來之後沒多久,她就已從謝母狀似無意的日常嘮叨裡,拚湊出了她的謝家郎君在娶了她之前的那段空白歲月裡的許多事情。
謝母的丈夫,那時候是驛丞。那一年,因為得罪了一個路過的官員,遭到毒打,回家後吐血身亡。她那個從小就叫人畏懼的還隻是個十四歲少年的兒子,追上了已經離開的官員,將一行數十人全部殺死之後,把母親托給戚家,自己離開謝縣,落草為寇。
本再也不願回首的前世記憶,在這一刻,忽然再次朝她襲來。
她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她嫁入謝家大半年後的現在這段時日裡,不久,她的丈夫歸家了,在圓房之後,向還沒來得及從少女蛻為婦人的羞澀和歡喜裡回過神來的她,提及戚氏女的事。
縱然在婚前,也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期待,她和她要嫁的謝家郎,日後也能像自己的父母一樣,鶼鰈情深,生同衾,死同穴。
但在他開口的那一刻,她還是壓下了滿心失落,強作笑顏,一口應允。
那時候的她,是何等的天真啊。
竟然會以為,百丈鋼可化繞指柔,妻與妾能共一夫。
後來,她終於知道了。
謝長庚的眼裡,隻有他的皇圖和霸業。
長沙王的王女,不過隻是他的一顆墊腳石罷了。沒了,也就沒了。
這個戚家的靈鳳,或許才是他的良配。
蠢的,隻是自己,原本,死了也就死了,死不足惜。
隻是,當夢中的英俊少年,白衣喋血,在幽暗的宮室裡,在守了多年的亡母的靈前,以給了他另一半骨血的父親的寶劍橫頸自刎,死前發出的那一道“阿母,兒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的問聲再次在耳畔響起之時,扶蘭的胸腔之下,心口之上,仿佛有把鈍刀,在一下又一下地割著她,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她的眼角隱隱泛紅,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您看著辦。我無二話。”
她的神色卻比冰雪還要冷漠,淡淡地說。
謝母原也料定她不敢反對。隻是終於得了個痛快的應允,也是稱心。瞥了眼屋中幾口箱子,壓下不滿,說:“早去早回罷!我兒想必很快就會勝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