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雙目赤紅,宛若染血,盯著麵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不但配不上我的母親,你還是害死她的元凶!”
“你放肆!再給我胡言亂語,朕就治你重罪!””
皇帝的臉色鐵青。
頓了一頓,他又放緩些語氣。
“你還不知,當年害你母子落入敵手之人,便是戚氏。是這賤婦,將消息漏給了齊王之人。朕也是後來才得知此事。便在方才,朕來這裡之前,已下令將她正法。”
少年定定地望著皇帝,神色古怪,突然大笑。
“父皇,你覺得你這樣做了,我母親便終於能瞑目,乃至感激你替她複仇了嗎?”
他狂笑個不停,幾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方停了下來。
“十年的時間啊!我母親死了十年,你竟然到了現在才動手……”
“父皇,容我問你一聲,你是真的為我母親複仇,還是出於恨惡戚氏對你的背叛,這才等到太後去了,你才動手?”
皇帝眉頭緊皺,冷冷地道:“你祖母中風後,人也糊塗了,愈發離不了她。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何必計較早晚。不早了,你該回去歇息了!”
他說完,轉身邁步要出靈殿,才走了幾步,腳步漸漸凝滯,身影隨之一晃。
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轉過身。
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把長劍。
燭火搖曳,劍芒森森。
皇帝迅速地望了眼案上那壺供酒,隨即盯著少年,雙目之中,放出不敢置信似的驚怒之色。
“你竟敢對朕下手?”他咬牙切齒。
少年笑了起來。
“父皇,你現在是不是感到渾身無力,呼吸困難,連站都站不住了?告訴你吧,我平日時常看我母親留下的醫書,有一天,我在書裡看到了一個極厲害的方子,我就自己學著調製……”
“你這孽障!”
皇帝麵容扭曲。
“來人!”
他朝著殿外,厲聲吼道。
吼完了,皇帝突然想了起來。
他的皇長子,這些年來,絕不允許任何外人踏入他亡母靈宮一步,認為是對他母親的冒犯。
他怎不知這一點?故方才來時,為了避開他這個平日總覺虧欠了的長子,特意將隨行全部留在了宮門之外。
直到這時,皇帝方頓悟了過來。
為了等這一刻,自己的這個兒子,想必已經準備了很久。
他這個兒子的隱忍和心機,竟深沉可怕到了這等地步!
皇帝的吼聲,回蕩在靈殿之中。
大門被推開,慕媽媽奔了進來,看到皇帝搖搖晃晃的背影,大驚失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長明燈火,被卷入的夜風吹得猛烈搖晃,憧憧晃動的人影裡,皇帝怒視著自己的兒子,不退反進,朝著他,跌跌撞撞,一步步地逼了過去。
“孽障!朕不信,你真敢殺朕!”
他走到了兒子的麵前,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了地上。
少年冷眼看著他,便仿佛看著一具沒有生命的被擺到了祭祀供桌上的犧牲之品,直到皇帝倒在了自己的腳前,方笑了。
他抬手,修長的指輕輕撫過冰冷劍鋒。
“父皇,你可還認得這把劍?這是當日你攻下蒲城,見到我後,你從身上解下送給我的。這上頭染過無數人的血,你讓我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
少年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到倒在地上的父親的麵前,和他四目相對。
皇帝怒目而視。
少年臉上的笑意消失,抬臂,朝著皇帝揮劍而去。
在慕媽媽的驚叫聲中,皇帝感到一道冰冷的劍鋒,掠過了自己的麵額。
並無血光。
“叮”的一聲輕響。
他頭頂的發冠斷成兩截。
束在發冠裡的他的頭發,齊根斷裂,散落在了地上。
皇帝一動不動,看著自己兒子,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
“父皇,我聽說你和我一般大時,為報父仇,出手殺人。兒子沒用,但為母複仇之心,並不遜父皇你半分。倘若以我自己心性,我原本現在便已殺了你。”
“可是我不能取你的性命。你若死了,天下就會再起動亂,我怕我見了母親,她會責備。”
“你聽著,我此刻斷你的發,便如同殺你。子弑父,天理不容,從今往後,我便沒有父親,你也沒我這個兒子!”
他用劍尖挑起地上那束漆黑的斷發,再不看皇帝一眼,轉身走到元後的長生位前,放在供桌之上,自己下拜叩頭之後,站了起來,向著長生牌位,一字一字地問:“阿母,兒子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大殿裡沒有回音。隻有跪在一旁的慕媽媽發出的壓抑的哽咽之聲。
長明燈火,劇烈搖曳。
少年慢慢環顧一圈,淒涼道:“阿母,這些年來,兒子總感覺,你就在我的近旁。我記得小時,他總不在家。有時兒子半夜醒來,看到阿母你還醒著,那麼孤單。其實當日,你本不該讓袁將軍帶我走的。兒子不想你一個人孤單單地離去。兒子這就來陪你了。往後,再也不和阿母你分開了!”
他閉目,猛地仰頭,揮劍朝著自己的脖頸,橫了過去。
“熙兒!”
皇帝大吼了一聲,目眥欲裂,亦不知何來的氣力,竟從地上掙紮而起,與慕媽媽一道,朝著前頭那個白衣少年撲了過去。
但是遲了。
劍鋒刎過,血濺靈台,一下將長明燈澆滅了。
大殿瞬間陷入了黑暗,隻剩下皇帝發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之聲。
片刻之後,終於被驚動的宮人提著燈籠湧入殿門,被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皇帝披頭散發,懷裡抱著皇長子殿下,倒在了元後的長生牌位之前,口中喃喃地道:“熙兒……不是為父不想來……是不敢來……”
寶劍橫地,兩人身上,斑斑點點,皆為鮮血。
……
那種仿佛萬箭穿心般的痛,再一次地朝她襲來。
慕扶蘭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來。
她緊閉雙目,將自己緊緊地蜷縮起來,整個人趴在榻上,一動不動。
慕媽媽等在外頭,忐忑不安之時,突然看見門打開了,謝長庚走出來,急忙迎了上來,正要開口,卻見他臉色陰沉,邁開大步便朝外走去,也不知剛才發生了何事,一時也顧不上他,忙轉身入內,先去看翁主如何。
謝長庚徑直出王府,回到驛舍,便下令連夜動身。
他的隨從十分驚訝。
他平日喜怒不形於色,但此刻,臉色卻相當難看。眾人暗自心驚,也不知夜宴到底出了何事,竟惹他至此地步。但又怎敢多問,忙收拾行裝,很快完畢,一行人便離開驛舍,往城門而去。
快到城門口時,身後傳來一陣追趕的馬蹄之聲。
長沙國的丞相陸琳騎馬追了上來,大聲喊道:“謝節度使!留步!”
謝長庚緩緩停馬。
陸琳追到近前,翻身下馬,朝他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他沒戴官帽,腳上靴子,左右也穿反了。
“謝節度使,這是怎的了?何事竟要連夜離開?”
謝長庚神色已經恢複如常,笑道:“謝某方才離開之前,已留書在驛丞那裡,本是叫他明早代我轉呈上去的。謝某此行目的,一是拜祭先王,二是接回夫人。先王已經拜過了,夫人那裡,因她到我夔州之後,水土不服,身子不妥。這趟既回來了,索性讓她留下再休養些時日。因謝某另外還有要事在身,故連夜動身。多謝長沙王和丞相的款待,謝某感激不儘。丞相請留步,謝某先告辭了,後會有期。”
陸琳方才回府,剛躺下去沒一會兒,就得報謝長庚一行人要連夜離開,不知何故,慌忙追了上來。
原本擔心哪裡又得罪了他,才怒而夜走。此刻追了上來,見他言笑晏晏,便鬆了口氣。出言挽留了一番,也就作罷,說長沙王夜宴醉酒,由自己代勞,送他出城。
謝長庚也未推辭,任由陸琳送自己出去。
城門打開,陸琳送他出去,又是一番客套,最後,目送他的身影縱馬消失在了夜色裡,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半信半疑,回城不提。
謝長庚縱馬奔馳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來。
隨從見他似乎有事,也跟著停馬,齊齊望著他。
謝長庚轉頭,眺望著身後那座被夜色勾勒出黑漆漆輪廓的城池,半晌,轉過臉,吩咐一個擅長追蹤情報的名叫朱六虎的隨從:“你留下,潛藏行蹤。長沙國有什麼消息,就傳給我。”
“尤其是翁主,給我留意她的動向。一切事,越詳細,越好。”
謝長庚神色平靜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