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是這麼久,第一次聽到這小兒和自己說話。
他不是啞巴,之前卻不肯和自己開口說話,不用問也知道,必定是慕氏在他麵前說過什麼。
這一刻,謝長庚感到胸中一直鬱結著的那口惡氣,仿佛終於出來了些。
他淡淡地唔了一聲,轉身走了。
當夜他宿在馬場,和熙兒同住一屋。
他和小馬駒玩到很遲才回來,謝長庚在屋裡,都能聽到他發出的笑聲,等他自己玩夠,終於摸了回來,見他臉上手上沾滿泥巴草屑,叫人打來水,說:“自己洗臉洗腳!洗了去睡覺!”
熙兒哦了一聲,胡亂洗了洗,手上還沾著幾道泥巴的印痕,爬上床,躺了下去。
謝長庚也不管。夜漸漸深了,他坐在燈前,還在翻著公文,那孩子躺在床上。
閱覽公文之餘,他的眼角餘光,不時瞥見那孩子睡睡醒醒,仿佛在悄悄觀察自己,見他看去,又飛快閉上眼睛。
重複了幾次,謝長庚啪地合上了卷宗。
“你還不睡覺,看我做什麼?”
熙兒緊緊地閉著眼睛,睫毛亂顫,過了一會兒,大概知道裝不過去了,睜開眼睛,小聲說道:“我睡不著。”
“為什麼?”
“我想我娘親了……”熙兒咬著唇,低聲說道。
“你能不能放我回去?”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仰著臉看著他。
謝長庚本想說,她不會不要你,遲早會過來的,話到嘴邊,視線落到這孩子的漂亮眉眼上,心腸一下又硬了起來,哼了一聲。
“馬場出去,全是荒丘野地,還有野狼,你要是敢偷偷溜,等你的娘親來了,你也見不到她了!”
“睡覺!”
他拿起被蓋,丟在熙兒的頭上,吹熄燈火,躺在了床的外側。
邊上一陣爬來扭去,仿佛多了條小蟲子,過了一會兒,終於安靜了下來。
謝長庚才閉上眼睛,聽見被子下傳來一道聲音:“我不跑。我想再求求你,等我娘親來找我的時候,你能不能對她好些,不要欺負她?”
謝長庚一愣,眼前浮現出那張對自己從沒露出過好臉色的臉,沒有做聲。
被子下的小人又開始動了起來。
“你說過的,我開口說話,你才知道我的想法。你不要欺負我的娘親,我可以幫你做事情的。”
“我能做很多事情。真的!”
謝長庚感到一陣心煩意亂,隔著被子,抬臂下壓,將人牢牢釘在床上,冷冷地道:“給我睡覺!”
那孩子被他摁住,最後掙紮了幾下,大約感覺到了他的不快,不再說話了。
和小馬駒玩耍耗去了他的精力,這會兒安靜了下來,很快睡著了。
次日一早,謝長庚醒來。
許是昨夜冷,這小兒竟緊緊地傍在他的邊上,此刻還在呼呼大睡。
他小心地起了身,替他蓋好被子,走了出去,臨行前,叫來馬場管事,說自己去休屠,這幾天,讓管事代為照看。
“務必給我照看好人,出半點差池,我拿你是問!”
管事點頭,再三保證。
……
姑臧城就在眼前了。
路上耽擱了多日,此刻終於到了,慕扶蘭一進城,徑直趕到了節度使府。
門房看見她一行人突然到來,又驚又喜,立刻打開大門迎接。
慕扶蘭開口便問熙兒,見門房沒反應,說:“一個男童!節度使先前回來,身邊是不是帶著一個男童?”
門房這才明白過來,忙點頭:“是是!確實有!”
“他人呢?可在府中?”慕扶蘭說著,便疾步往裡而去。
“不巧,剛前幾日,被節度使帶去了休屠城。”
慕扶蘭停住腳步,定了定神,一句話也無,轉身立刻奔了出去。
她乘坐的馬車走完那條開在荒野中的馳道,終於趕到休屠時,夜已深沉,城門早已關閉。
馬車停在城門之外,她看著麵前這道被沉沉黑色勾勒出的高大城牆,命隨從過去拍門喊話。
片刻之後,城門打開,門官匆匆跑了過來,躬身道:“翁主怎的深夜來此?快請進。”
“節度使呢?他人可在?”
“在的在的!剛前幾日到的!我這就帶您過去!”
門官引著馬車入城。
休屠是個軍鎮,城中沒有居民,沿著城門修進去的筆直馬道兩旁,一排排全部都是營房。走完馬道,向右拐,不遠之處,有座四方建築,門廓高大,這便是休屠衙署,謝長庚就在這裡。
門官拍門通報,門打開了,慕扶蘭下來的時候,感到整個人的骨頭架子仿佛都要散了。
她扶著車廂,站穩了腳,邁步朝裡而去。
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出來接待她,將她帶到房中,說節度使正與劉將軍等人在議事,請她先休息。
管事走了後,慕扶蘭等在房裡,一直等到深夜,始終不見謝長庚露麵,再也按捺不住,開門走了出來,向一個值夜的軍士問謝長庚和眾人議事的所在,循路找了過去。
門窗上還透著燭火的光。
她問值夜的軍士,得知劉將軍等人早就已經走了,立刻奔到近前,上了台階,一把推開門,看見一人獨自坐在案後,手中執筆,案頭燭火,投出他一道黑魆魆的身影輪廓,映在其後一麵繪著虎嘯高崗的屏風之上,沉沉若畫。
正是謝長庚。
他抬起眼,瞥了眼門的方向,仿佛根本沒有見到她一樣,抬手,蘸了蘸墨,隨即低頭,繼續寫著自己的東西。
慕扶蘭見他竟還若無其事,胸中愈發怒氣翻滾,疾步而入,徑直到了他的麵前,極力忍著拔劍在他身上搠出一個透明窟窿的衝動,問道:“我的熙兒呢?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