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蘭記得清清楚楚, 這一輩子,她在上京護國寺的山門之外,第一次見到熙兒時的情景。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轉眼已經一年多了。
不僅僅是這一年多來, 即便加上前世,母子於蒲城最後分開前的那幾年裡,這孩子也一直都是乖巧而聽話的。
從來沒有違逆她。
兩輩子,這是頭一回,他悖逆了自己的意思,不再聽她的話。
並且,是因為那個男人。
馬車與那男人縱馬離去的方向相背著繼續上了路。
慕扶蘭沉默無言, 久久地沒有說一句話。
熙兒就坐在她的身邊。
仿佛知道她不喜那人送給他的這臨彆贈禮,在她上了馬車之後, 就沒有看到劍了。
應該已經被這孩子給藏起來了。
熙兒不時地悄悄看一眼她。
她的視線落在車窗之外,神情恍惚。目光中流露出的神色, 對於他這年紀的孩童來說,或許有些過於複雜了。
但是她的傷感,孩子卻是能輕易感知。
在悄悄不知道看了她多少遍後,終於,他輕輕牽住了慕扶蘭的衣袖,小聲地問:“娘親,你怪我不聽話, 生氣了嗎?”
慕扶蘭從思緒中回過神,低頭, 凝望著身邊這張仰望著自己的帶著忐忑和不安的小臉。
她的心中,此刻固然有著一縷淡淡的傷感,但更多的,卻還還是迷惘和憂慮。
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前世的這個孩子,在她出事死去前的那幾年裡,曾經是如此地渴望能得到父親的陪伴。但是他的父親,卻終年在外奔波,極少回家。
後來,他的父親得償心願,做了這天下的皇帝,這孩子也終於能夠如他從前盼的那樣,得以和他的父親朝夕相見了。
或許是出於愧疚,抑或補償,剛開始的時候,他的父親,也曾對兒子展現過他前所未有的想要親近的努力。
但是對這孩子來說,已經太遲。他仿佛也不需要了。
麵對著那個試圖靠近自己的高高在上的父親,他的回應,永遠隻是自閉和沉默。
而那個男人,需要他分心的,太多了。他能給予一個不願自己靠近,甚至帶著明顯敵意的兒子的耐心,終究極其有限。
所以這一輩子,每每當她看到熙兒仿佛出於天生孺慕接近那人的時候,她的心情,總會陷入無比的矛盾。
她願她孩子前世的遺憾,能在這一輩子得到圓滿。但是想到那少年死前曾發出的再不願為父子的悲憤之音,她的心裡,便充滿了迷惘和憂慮。
但她終究還是沒阻止這孩子和那男人的靠近。她不知是對,還是錯。
“娘親,謝大人他對我真的很好。”
這孩子繼續輕聲地說。
“娘親你還不知道吧,他帶我去接你的時候,路上,我們抓了一個奸細。謝大人要燃烽火告訴軍隊過來,烽火台卻被大雪壓住了,隻有我能從上麵爬進去。我想爬進去點火。可是謝大人他怕我出事,不讓我進去,說去點下一個烽火台的火。”
“路上我們遇到了許多的北人,謝大人被認出來了,他就叫梁侍衛他們帶我走,他去把那些人給引開。後來謝大人回來找我的時候,他滿身都是血,我都快認不出他了,他看見我,就把我抱了起來……”
孩子的一雙眼眸之中,慢慢地湧出淚花。
“娘親,我真的不想讓你傷心,可是我又不忍心讓謝大人難過……回去了,我就把劍收起來,不會拿它出來。”
慕扶蘭隻知道,自己一開始的告誡,並沒能阻止這孩子願意去親近那個男人。
可是她不知道,不覺之間,原來這孩子對那男人,竟已生出了如此的信任和羈絆。
她更不敢相信,今日在熙兒眼中的這個男人,是真正的謝長庚。
想到倘若有一天,叫這孩子見到了這男人被今日的溫情遮掩住的另一麵,她便隻剩下了惶恐和不忍。
熙兒抬手,用衣袖飛快地擦了下眼睛。
“娘親你放心,要是他以後欺負你,他變成了壞人,我自己就會把劍還給他的,再也不喜歡他了。我會保護娘親你的。娘親你不要生我的氣,也不要難過,好不好?”
他從馬車的座椅上爬了下去,像個小大人那樣,跪在了自己母親的麵前。
慕扶蘭望著跪在自己膝前的這孩子,望著他那雙還含著殘餘淚花的澄澈眼眸,眼睛慢慢地熱了。
她伸出手,將熙兒從腳前抱了起來,攬入懷中。
“娘親知道。娘親也沒有生氣。隻是……”
她注視著這孩子,極力驅除腦海中那一片她無法直視的充滿了血的回憶,說:“隻是熙兒,回去了,記得你方才答應我的話。把它收起來,不要動它!”
它曾噬過你的血。它是凶物。
她在心裡說道。
熙兒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胳膊,點頭:“我記住了!”
這趟南歸,因為帶著熙兒,慕扶蘭的行程安排並不緊。沿馳道而行,遇驛館落腳休息,每日走五六十裡的路,轉眼走了將近半個月。
照這個速度,一半的路程都還未走完。
好在並無急事,且天氣漸暖,出了河西之後,往南一日,每日道旁所見,雖大抵都是野地荒村,但春風駘蕩,綠意也是一日濃似一日。
這天中午,日頭當頂,已經走了半日,梁團問過慕扶蘭的意思後,叫一行人停在路邊稍作歇息。
熙兒從馬車裡下去,走到小龍馬前,親自喂它草料。
小龍馬已經一歲多了,雖還未完全成年,但自從跟了熙兒後,在他的精心照料之下,如今長得和成年馬差不多的個頭了,且頭小脖長,四肢有力,渾身皮毛油光水滑,頗有幾分神駿之氣。
慕扶蘭靠在車窗旁,望著熙兒喂馬的背影,這時,道路前方的儘頭,湧來了一群看起來像是當地人的民眾,推車挑擔,拖家帶口,個個麵帶愁容,行色匆匆,瞧著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梁團派人上去問話,很快回來,帶來了一個消息。
平陽王起兵作亂,正往這個方向而來。這些都是沿途村莊裡,風聞消息出逃的民眾。
倘若沒有記錯,在她曾經曆的前世裡,平陽王和魯王之亂,這個時候,應當還未開始。
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梁團派人快馬到前方去探虛實,自己引著車馬先下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