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的血,還在不停地從傷口位置的濕漉漉的紗布上滲出,一滴一滴,濺落在車廂的地板之上。
她的牙齒,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她壓迫住那道出血的口子,抬起頭,朝著車廂外厲聲喝道:“快些!再快些!”
……
一架坐輿,徑直被抬入紫微宮的寢殿裡。太醫們圍在床前忙碌著,神色凝重。
慕扶蘭站在外殿的一麵窗前。
她還盛裝在身,手中沾滿了乾涸的血痕,未喚人清洗。幾個宮人遠遠站著,悄悄地看她。她卻望著窗外一片將綻未綻的春日花木,仿佛看得入了神。
內殿裡,傳出一聲鐵器墜在盛盤裡發出的“叮”的脆響。
良久,她回過頭,望向朝著自己走來的太醫。
“啟稟皇後,陛下體內袖箭已整段勾取而出,以探器仔細探過,再無遺留。傷口已清洗乾淨,血亦暫時止住了,未再大湧。但皇後也知,陛下失血過多,神元大傷,又傷及肺腑,後續如何,還需察看。”
慕扶蘭沉默了片刻,說:“你們都辛苦了。先去休息吧,這裡留兩人便可,其餘去太後那裡守著。陛下傷勢的後續,我會照管。”
太醫諾聲而去。
謝長庚人臥在內殿,眼半睜半閉,人亦半是昏迷,半還醒著。他想徹底睜開眼睛,全部的氣力卻都已經離他而去,就連呼吸,也變得痛苦無比。他想就此睡去,那還清明著的一絲意識,卻又仿佛被什麼給緊緊地勾住,固執地不肯就此離他而去。直到他的耳中隱隱飄入幾聲那婦人說話的嗓音,這熟悉而悅耳的嗓音,仿佛一陣輕輕拂過他周身毛孔的溫泉之水,他忽然感到自己整個人鬆弛了下來,痛楚仿佛也離他而去。他眼睛一閉,失了意識。
他這一覺睡得又長又沉。當他終於醒來的時候,他知道應是深夜。
耳畔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音。
深宮長夜,幽冥般的死寂,他並不陌生。在他的那個前世裡,他曾度過不知多少個如此的長夜。
但在此刻,在這深宮的寢殿,他的身畔,卻亮著一團昏紅的溫暖燈火。
他睜開眼睛,慢慢地轉過頭。
他看到她倚在床前一張臨時鋪出來的榻上,身子微微蜷著,閉著眼睛,仿佛一直守在這裡,倦極,沉沉睡了過去。
他看著她。
就在這一刻,不知為何,在謝長庚的腦海裡,忽然跳出了許多年的一幕。
那是遙遠的金城天山腳下,那一夜,小帳篷裡,亦亮著這般昏紅的溫暖燈火,她尋藥下山,倦極了,便如今夜此刻,沉沉睡去,渾然不覺他的到來。
這恍如舊夢一般的情景,令他的胸腔之下,陡然湧出一陣酸澀。
那時候,他還曾滿懷暗暗的希望,希望能留下她。
他凝視著昏紅燈影裡的女子,不敢大聲呼吸,唯恐驚醒了她。
他慢慢地坐了起來,下地,踩著還綿軟的步,輕輕來到她臥著的榻前,將蓋在自己身上的一幅被衾,輕輕搭在了她的肩上。
靠得近了,方看清楚,在她的眼圈下,泛出一層淡淡的青暈。
他凝視著眼皮子下的這張麵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慢慢地伸了過去,然而,就在指尖將要碰觸到她的那一刻,他卻又仿佛被燭火給燎了一下似的,猛地收回了手,猝然轉身,卻不慎牽動傷處,肺腑裡傳來一陣疼痛,胸口發悶,猶如想要咳血,眼前更是發黑,一時竟站不穩腳。
慕扶蘭被驚醒了,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身上蓋著被衾,那男人不知何時已經醒了,背對著自己,一手扶著床沿,身體痛苦地佝僂了下去。
她吃了一驚,急忙下了榻,一把扶住了他,讓他撐著自己,慢慢地躺了下去,隨即坐在床邊,替他撫揉著後背的穴位。
謝長庚漸漸地緩了過來,閉著眼說:“我好了。方才隻是不慎所致。你去歇了吧。有事我會喚宮人的。”
慕扶蘭慢慢地收回了手,卻並未起身離開。
她望著男人這張不見血色、冒著胡渣的憔悴臉容,低低地道:“那日我說過的,典禮可以延後。你又何必如此冒險行事?”
謝長庚仿佛睡著了,起先沒有反應。良久,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她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說:“熙兒是天命所定。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定好的加冠冕禮,便不可改。”
慕扶蘭沉默了。他亦不再說話。
燈火跳躍。兩人一個臥,一個坐,近在咫尺,卻又猶如天涯相對,仿佛有無數的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說什麼好。
“你……”
“你……”
兩人忽然齊齊開口,又停了下來,對望了一眼。
他的眼眸分明暗沉無比,卻又隱隱像有光芒爍動。
慕扶蘭的心跳忽然加快。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轉過頭,看見熙兒走了進來。
小少年停在了兩人的近旁,說:“母後,你累了,你去歇息吧。我睡不著,我來服侍父皇。”
“我會照顧好父皇的。”他凝視著謝長庚,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