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1 / 2)

辟寒金 蓬萊客 7234 字 8個月前

慕扶蘭踏上了西去之路。出中原, 過西關,穿過廣袤的河西,沿著那條當年她曾走過的舊道,依次出嘉麟戍、焉支戍、合黎戍、獨登山, 重重關山過後,又西去數百裡,這一日,終於抵達了天山之麓。

這裡距她此行的目的地,隻剩最後三兩日的路了。而時令,也已從她出發時的秋,進入了冬季。

這一路的沿途所見, 與她記憶中的當年,已是有所不同。猶記那年西行, 滿目荒涼,人煙稀少, 而這一回,這條原本已經湮滅在了風沙雪域裡的古道,即便是在這種天氣裡,也仍時不時地遇到往來於西域和河西之間的商旅駝隊,路上,也出現了一些可供往來商旅和駝隊補給休息的驛點。

中午,雪下得越來越大, 在經過道旁的一處驛點時,向導說, 這裡是去往金城路上的最後一處可供人歇息的地方了。

隨從多麵露倦色,慕扶蘭便叫停下,生火烤熱食物,歇息之時,忽聽近旁一頂帳篷裡,傳出一陣婦人的痛苦呻.吟之聲。

那頂帳篷,是以堅固的牛皮所製,外頭停著多達幾十匹駱駝的駝隊,馬車十數輛,從人更是多達百人,皆域外裝束,可見主人大戶,且看起來,在這裡應也停了也有些時候了,眾人卻不顧風雪,沒有躲在帳篷裡,而是聚在那頂牛皮帳外,仿佛在焦急等待著什麼。

離天黑還有半日,歇息過後,慕扶蘭正要上路,見狀,不禁遲疑了下,正側耳細聽婦人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呻.吟之聲,那頂帳篷裡,忽地奔出來一個三十多歲濃眉高鼻的男子,隻見他“噗通”一聲,跪倒在了雪地裡,臉色慘白,雙目望天,不住地磕頭,作祈禱之狀。

慕扶蘭已然有些猜到牛皮帳中正在發生的事了。雖急著上路,恨不能早些趕到她想去的地方,但幾乎是出於本能,還是開口,命向導過去問個究竟,說:“你去告訴他,說我或能幫他一些忙。”

向導依言而去,和那漢子說了幾句,漢子猛地回頭,向著這邊看來。

慕扶蘭這一路西行,從上而下,皆是尋常裝扮,隻道是尋人,連在河西雇來的那個向導也不知她的身份,何況是這西域男子。聽得向導說她或能幫忙,目露狂喜之色,從雪地裡一骨碌爬了起來,朝她疾奔而來,雙手不住比劃,口中嗚哩哇啦地說著話。

向導忙解釋:“他是俱毗羅國數一數二的富商,名叫達滿,仰慕東方上國已久,年初之時,一為通商,二為見識,跟隨王使同去上京。他的妻子是俱毗羅國教士的女兒,會說上國之語,他便帶著同行。他在上國逗留了大半年,想趕在大雪封道之前西歸,到了這裡,逢她生產,便停了下來,從昨夜開始,現在還沒生出孩子。”

慕扶蘭叫隨從繼續歇息,自己立刻入了那頂帳篷。

帳中地上,躺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婦人,肚皮高高隆起,血水滿地,人已如脫力,奄奄一息,邊上圍了幾個服侍的仆婦,皆麵色煞白,驚惶不已,正在那裡七嘴八舌地說著話,看見慕扶蘭入內,猶如見到救星,慌忙讓開。

慕扶蘭淨手過後,和產婦簡單交流了幾句,隨即柔聲安慰,叫她不用怕,自己替她按摩腹部,助她生產,又叫人喂她些糖水和食物,待她體力恢複了些,示範她跟著自己蓄力、發力。

她沉穩的聲音,猶如帶著一股撫定人心的力量,那婦人漸漸定下心神,無不照做。

半日過後,焦急等在帳外的男子聽到帳篷裡傳來一道嬰兒墜地的啼哭之聲,隨即被奔出來的仆婦告知,他的妻子生下了一個男嬰,母子平安,不禁欣喜若狂,轉身再次撲在了雪地裡,對天表謝過後,立刻命手下搬出美酒,宰羊點火,以表慶賀。

帳篷之外,響起了一陣歡呼之聲。

天已是黑了,雪仍未停,慕扶蘭知今日是要耽擱掉了,早叫手下搭了帳篷,計劃在這裡過夜,等明早天明,再行上路。

這個因了大雪即將封山而日漸冷清下來的驛點,今夜卻是熱鬨非凡。縱風雪肆虐,亦擋不住篝火點點,到處可見支起的帳篷,歡聲笑語之中,食物香氣四溢。

達滿對慕扶蘭感激涕零,命人不斷送來美酒羔羊,慕扶蘭分給隨從,在自己的帳篷裡更衣完畢,顧不得休息,便回到了達滿妻子的帳中,叮囑她一些產後的注意事項。

婦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不住點頭。

慕扶蘭望著她懷抱中的酣眠著的小小嬰兒,人雖還乏倦,心情卻也仿佛受到了感染,漸漸歡喜明亮了起來。

達滿跟入帳中,像是喝了不少的酒,紅光滿麵,對著慕扶蘭說了一通的話。他妻子幫他轉話:“夫人,我丈夫說,看您這一行人的樣子,不像是商旅,怎會到了這個地方?再過些天,這裡就要積雪封道,至少明年春天,方能恢複交通。您若也要去往西域,可與我們一道同行,我丈夫交遊很廣,您幫了我們這個大忙,他非常願意為您效勞。”

慕扶蘭麵帶笑意,輕輕摸了摸嬰兒柔軟的頭發,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外麵再次傳來一陣歡呼之聲,仿佛這裡又新來了一撥路過之人。聽這動靜,那人似乎不但認識達滿這一行人,也頗受敬重。

伴著歡呼之聲,達滿的一個隨從奔到帳外,高聲喊了幾句話。他的臉上立刻露出喜色,和慕扶蘭匆匆告了個辭,疾步而出。

婦人忙替丈夫告罪:“夫人莫怪他失禮,說是金城城主歸城,方才路過這裡。夫人您有所不知,我丈夫的駝隊,從前曾在天山遇到北邊來的遊牧騎隊,被他所救。不止我俱毗羅國,大宛、安息、姑墨等國商旅亦是受他庇護,方放心往來於東西,人人對他奉若神明。沒想到今夜他路過,我丈夫是急著要去拜見,這才怠慢了夫人……”

婦人還在為自己丈夫的舉動向她致歉著,慕扶蘭卻再未留意她在說什麼了。她貼著那層分隔出了內外的帳門,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外麵的熱鬨氣氛隨了這一行人的到來,上了一個高.潮。這個俱毗羅國的商人,仿佛在向對方敬酒,想要挽留下他,和他分享自己今日喜得麟兒的喜悅。

在這充斥了滿耳的嘈雜聲中,一道男子的大笑之聲,隱隱飄入了她的耳中。

那發出了笑聲的男子,他的心情仿佛十分愉悅,笑聲過後,他繼續和達滿說著話,說了什麼,她聽不懂,但是這把聲音,她又怎麼可能忽略?

這一路西行,她的心情,早已不複一開始的恨道遠難行、關山重重。越近她想去的目的地,那種猶如近鄉情怯、故人是否依舊的惶然和忐忑,便愈發縈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她沒有想到,如此快,就在今夜,在她仿佛還沒完全做好準備的時候,她竟就在這裡和他猝然相遇了。

她的心跳如鼓。她閉目,長長透出一口氣後,伸手,慢慢地掀開帳門,掀出一道縫隙,看了出去。

天穹漆黑,朔風呼嘯,大雪之中,在距她十數丈外的一簇篝火之旁,她看到了一個男子,身披雪氅,蓄了滿麵的須,縱然被人重重圍著,但人群之中,那幅挺拔身影,依然極是顯眼,一眼望去,便能看到。

那人從達滿手中接過一盞熱酒,一口飲了,笑道:“恭喜你,亦多謝邀留。今夜路過此處,見如此熱鬨,便來瞧上一眼。我的營地便在前頭山麓之下,過去便是了。你好生陪你夫人,我不打擾了,待日後得空,再行造訪。”

他出了圍著他的人群,走向道旁那還等著他的十數名騎兵,上馬,和送行的達滿抱拳道彆,隨即策馬,繼續前行。

胸腔之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倏然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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