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樓被淹了大半, 早已無處落腳,可誰能想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側麵, 居然用繩索綁著個人。
隨著掙紮,被綁的人身子下墜, 從側麵掉到了樓梯下方, 大半邊身子都泡在水裡, 隻有鼻子還能露出水麵。
等水位再往上漲一些, 便會將他徹底淹沒,讓他被淹在水下窒息而死!
江采霜和燕安謹打著燈籠, 一起走下昏暗的樓梯。
再往下兩級台階,就會踏入翻湧的金明池水。
而樓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斷斷續續的“咚——咚”聲在黑暗中回蕩, 讓人不禁頭皮發麻。
江采霜在水麵下發現了繩索, “這裡有麻繩。”
湖水暗沉, 又時時翻湧,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扶手下麵泡著繩子。麻繩被磨得粗糙,快被水泡散了。
她提著燈籠, 身子探過樓梯扶手,在黑漆漆的水中,看到一個被捆住的人, 看身形應該是個男人。
隨著燈籠的光亮一點點靠近,她也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
竟然是崔興!
猝不及防看到那張醜臉,江采霜心神大驚, 腳下一滑,身子往後仰去。
燕安謹及時出手,溫熱大掌握住她的手臂, 將她穩穩扶住。
“當心。”
江采霜提著的燈籠掉進水裡,很快就隨著水波飄遠,漸漸熄滅。
她顫著手指,指向黑洞洞的扶手,“怎麼會是崔興?他他不是被人推下去了嗎?”
明明有周力親眼所見,崔興被人從樓上推了下去,那麼多人下水打撈都沒撈上來,他怎麼會被綁在這裡?
“先把他解下來再說。”
崔興被人從繩索上解了下來,他在水裡泡了不知道多久,身上的皮膚都被泡得皺起了皮。
他的錦袍外衣好好地穿在身上,一隻鞋被水流衝走了。跟昨天白日裡相比,身上的玉石配飾都不見了,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剩下。
他嘴裡還塞著一隻襪子,無法出聲呼救,所以隻能不停用腦袋撞樓梯,發出聲響來引人過來。
“水,水,給我吃的……”崔興被帶到了空房間,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懸鏡司的人上前,給他喂了水,又遞了一塊饅頭。
普普通通的大白饅頭,崔興也吃得狼吞虎咽,三兩下就全部啃完了。
他原本就醉意熏熏,昏睡了許久,再加上在水裡泡著,腦袋不清醒,一直處於半昏半醒的混沌狀態。今天被人用尿一滋,才把他給滋醒過來,趕緊製造聲音求救。
“說吧,是誰把你綁在一樓的?”
崔興躺在地上,燕安謹遠遠地坐在太師椅上,江采霜蒙了麵紗,在他身邊坐下。
她這會兒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但最想問的,就是燕安謹剛問出口的這個問題。
“是俞金亮!快把他給我抓起來,看我不弄死他。”崔興眼神陰狠,恨不得把俞金亮給千刀萬剮了。
“什麼時候綁的?”燕安謹抿了口茶,語氣無波。
崔興眼珠子咕嚕打轉,“今天晚上綁的,我也記不清時辰了,我喝完酒出來,就就被俞金亮給打暈綁起來了。對,還有他那個仆人,兩個人合起夥來暗算我!”
“喝完酒出來?跟誰喝的酒?”
“跟我朋友,萬六他們幾個。”
林越往他身上潑了一杯水,正好衝衝他身上的臭味,“喝酒那是昨天的事了,現在是初六晚上,馬上就是初七。”
“初六?”崔興又驚又怒,“這個該死的俞金亮,居然敢把我泡在水裡這麼久,是想害死我嗎?他現在在哪兒?”
根本無人搭理他的話。
江采霜質問道:“你說你剛喝完酒出來,就被俞金亮打暈,那小梅送醒酒茶的時候,怎麼會在屋裡看到你?”
崔興聽見清亮的女子聲音,下意識就想起身去看,被梁武一腳重重踩上肩膀,“哐”一下給按了回去。肩胛骨都差點被碾碎。
“老實點!回答問題!”
崔興橫勁上來了,掙紮著想起身,“你們是什麼人,憑什麼抓我?你們知不知道我姨夫是誰?”
“懸、鏡、司。”一枚玄鐵令牌被拍到他眼前,還有梁武那張黑壯凶惡的大臉,他厲聲威脅:“你想去懸鏡司牢裡走一遭?”
這三個字仿佛催命符,崔興周身的氣勢立馬萎靡了下去,剛起的色心也陡然消了。
他躺在地上,老老實實地答話:“我、我本來已經洗完腳睡下了,可外頭一直有人敲門,半天不停,我隻好過去開門。打開門,外麵卻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張字條,讓我去二樓樓梯口,我就穿上衣服出去了。到了附近,還沒回過神呢,俞金亮跑過來對著我就是一悶棍,把我給打暈了。”
“之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睡醒看到我自己被綁在水下,還以為是做夢,迷迷糊糊又睡著了,直到剛才被、被叫醒。”
什麼被叫醒,分明就是被滋醒的。
崔興所說的字條,早就有人在他身上搜到了,隻不過字條被水泡爛,字跡根本看不清楚。
問他字條上寫的什麼,他為何看到字條就出去了。
崔興支支吾吾,隻說自己喝太多酒,記不清了。
燕安謹派人給伯府傳話,說崔興找著了。
大半夜的,伯府上下一乾人穿衣起床,來領“屍體”,到了卻沒看到屍體,隻看到臟亂汙糟的大活人站在麵前,還以為崔興是水鬼回來了,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
於文彥扶著母親,盯著崔興分辨了半天,露出如釋重負的模樣,“不是鬼,是崔興,他沒死。”
伯夫人也是膽怯地觀察了半天,聞見崔興身上的騷臭味,才敢相信自己的侄兒活著回來了。
一向疼愛崔興的伯夫人,竟也沒表現出多激動,隻是平淡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屋擦擦身子,換身衣裳,去去晦氣。”
她對崔興的態度,還沒對崔興幼兒來得親切。
伯府的幾個主人都在,隻有江采薇沒有露麵。
“於夫人沒來?”燕安謹狀似無意地詢問。
於文彥解釋道:“她初懷身孕,有些嗜睡,就讓她在屋裡歇著了。”
就這樣,崔興被伯府的人領回去了,還住他之前的房間。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伯府眾人離開後,江采霜忍不住問道。
剛發現崔興的時候,她可真真是嚇了好大一跳,以為是什麼死而複生的邪物。
可偏偏藏在衣服裡的捉妖星盤沒有半點反應,她才漸漸接受崔興沒死這個事實。
與她的震驚相比,燕安謹卻從始至終都非常平靜,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一般。
燕安謹解釋道:“起初我也以為死的人是崔興,因為那時候樓裡隻有崔興一人不見蹤影。可後來俞金亮也失蹤,我便改變了我的看法。”
“俞金亮失蹤,不是因為他殺人後潛逃嗎?”
“若是俞金亮殺人後逃走,那麼鬥笠的事便說不通。凶手沒道理隻拿鬥笠,不帶蓑衣。”
“這倒是。”江采霜認同地點點頭。
他們之前推測過,凶手拿走鬥笠,有很大概率是因為還要在眾人麵前出現。可俞金亮卻再也沒出現過。
“所以我猜測,俞金亮未必是殺人潛逃。他失蹤不露麵,還有一種可能——他早已被害,被人從樓上推入河中。”
“你是說,周力看到的墜河之人不是崔興,而是俞金亮?”
“沒錯。”
“可那分明是崔興的房間,俞金亮怎麼會在他的房裡被殺?”
“崔興房裡沒有留下外衣和鞋履,除了他接見重視的人以外,還有一種可能,便是他後來出門去了。方才我們從崔興口中得知,他被俞金亮騙出了房間,剛好佐證了這一點。俞金亮特意將他騙出來,綁在樓梯下,若非為了泄憤,自然是想從他房間裡得到什麼。”
“調虎離山?”江采霜恍然大悟。
崔興那人是個不著調的,見長輩怕是都不會特意穿戴整齊。特地披上外衣,無非是因為要出門,隻穿中衣怕被人笑話。
她分析道:“俞金亮的家產被敗光,隻剩下最後一間鋪子,卻被崔興騙了去。他自然想找崔興要回自己的鋪子,就算要不回來,能從他手裡拿些銀子銀票也是好的。”
崔興被俞金亮騙走,打暈,綁在樓梯下,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被俞金亮取走了。
之後俞金亮還不死心,去他房裡繼續翻找,想多找點值錢的物件。
可誰知,卻陰差陽錯被人所害,沒入滾滾湖水中。
江采霜思慮片刻,猜測:“凶手原本想殺的人,應該是崔興吧?俞金亮隻是個偶然闖入的替死鬼。”
若是想殺俞金亮,大可以在其他地方動手,何必冒險在他跑到彆人屋裡偷東西的時候?萬一屋主回來了,不就正好被撞見?
所以凶手想殺的人應該是崔興,隻是雅間中沒燃燭火,凶手看到一個人影,便想當然地認為對方就是崔興。再加上俞金亮偷盜,不敢出聲,便更不易被人察覺。
“在下也如此想。”燕安謹溫聲附和。
江采霜回想起,自己在崔興房中發現的一個線索,“在屋裡翻找的人是俞金亮,凶手隻想殺人,並不圖屋裡的東西,所以殺完人直接就跑了,沒有再返回屋裡尋找。”
這便是外門附近的地板上,沒有留下水跡的原因。
“可是凶手到底是誰呢?”她陷入了困惑。
死者從崔興變成了俞金亮,難道一切都要從頭查起嗎?
“不必如此麻煩。不管死者是誰,案發現場都是崔興的房間,留下的線索也都在那裡。道長可還記得,崔興屋中還有一條線索,尚未派上用場。”
聽到燕安謹的回答,江采霜才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心裡話問出口了。
“還有什麼線索?”
“銅壺。”
江采霜這下回憶起來了,小梅給崔興送了解酒茶,可銅壺裡麵卻是空的,剩下的一點水珠也沒有任何味道。
雖然小梅自稱曾用茶壺丟過崔興,但最多讓銅壺裡的水淌走一大半,還會有些許剩餘不說,更不會讓壺壁的茶水變成白水。
隻有一種解釋——有人故意而為。
“茶水裡有東西?”江采霜轉瞬便反應過來,“難道有人在茶裡下了藥?”
隨即卻又產生了新的疑問,“可是他哪來的藥?提前帶在身上的嗎?他是何時下的藥呢?”
燕安謹並未出聲提醒,靜靜地等待她自己破局。
江采霜自顧自分析:“隨身帶藥的可能性很小,凶手並不能提前預知金明池的異象,更不會預料到,所有人會被困在望天樓,不得離開。”
若是沒有這場異象,伯府眾人看完龍舟戲就回去了,凶手根本沒機會單獨給崔興下藥。
“那就是臨時弄來的藥?”
從哪能弄到藥呢?
江采霜托腮思考了一會兒,很快想通,“隻需要叫來望天樓的大夫,一問便知!”
普通人誰會把藥材帶在身上?自然隻有大夫會這麼做。
燕安謹淡聲吩咐:“梁武,去叫人。”
梁武一頭霧水地撓了撓頭,怎麼又要叫一次?
林越見他沒壓根反應過來,估計辦不好這事,便主動請纓,“我去吧。”
被困於望天樓的大夫共有三位,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大夫,隨身背著藥箱。
燕安謹讓人打開他們的藥箱,檢查了一番,裡麵抽屜裡放著一些常見的藥材和工具,沒有夾帶任何毒藥或是迷/藥。
“讓我看看。”江采霜走近桌子,挨個查探三個藥箱裡麵的藥材。
“茯神、遠誌、朱砂、黃精……倒是有一些安神的藥,用量合適的話,能使人陷入昏睡,也能起到迷/藥的作用。”
老大夫嚇得從椅子上跌下來,慌張跪地,“老夫行醫多年,一心救人,從沒起過害人的心思啊。”
“你快起來,我沒說你害人,我隻是想問問你,最近你可給誰開過這幾味藥材?”
老大夫思索回憶片刻,“這兩日沒見太多病人,隻有伯府少夫人懷了身孕,又不慎落水,老夫給她開了幾劑安神助眠的藥。用的就是這幾味藥材。”
江采霜頓時驚詫,愣在原地。
第二日,雷消雨歇,湖麵上也不再狂風大作,隻餘一絲綿綿細雨。
照這個情形,岸邊很快就可以派工匠過來修棧橋,不出半日,眾人便能安然無恙地離開望天樓了。
江采薇從早上起來,就一直捂著肚子。
“怎麼了?”於文彥擔心地扶住她,語帶關切。
“沒什麼,肚子可能是涼著了,摸著總沒熱氣兒。”
“要不找大夫過來看看?”
江采薇坐在妝台前,對鏡戴上金玉蝴蝶耳環,“算了,回府上再看吧,也不差這半日。”
“也好。”
江采薇走到楠木立櫃前,想收拾一下行裝,於文彥見狀趕緊扶著她坐下,給她倒了杯茶,笑著勸道:“你就彆忙活了,先歇著,免得動了胎氣。”
“收拾兩件衣裳而已,哪就這麼嬌貴了?”
“不是肚子涼嗎?我不放心,喝點熱茶暖暖肚子。”
江采薇無奈地笑了笑,但到底沒再動身,安生地坐在桌邊喝茶,“對了,待會兒你幫我跟小梅說一聲,讓她再去找一個木盆來。咱們這屋裡怎麼連個臉盆都沒給放。”
於文彥站在衣櫃旁,頭也不回地收拾東西,“知道了。”
江采薇眼風一錯,卻看到外門上封的符籙,似乎有破損的跡象。
她眉心一跳,放下茶杯,起身走向外門,湊近一瞧,上麵的符籙居然從中斷開!
這是霜兒頭天夜裡給她的辟邪符,隻是過了兩個晚上,這符籙怎麼就斷開了?
難道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有什麼邪物跑了進來?
江采薇摸著冰涼的肚子,一顆心不斷下沉。
起先她便覺得腹中寒涼,可當時以為是落水染了寒氣,再加上大夫也沒說什麼,她便沒放在心上。可這兩日,肚子的涼意一點都不見好,反倒越來越嚴重了。
今天早上起來一摸肚子,冰得她嚇了一跳。
就跟摸到了冰塊似的。
江采薇瘦白的小臉泛起愁緒,心下惴惴不安,隱約覺得是腹中胎兒出了什麼岔子。
“霜兒,你怎麼了?”堂姐的聲音在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