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青伸出手,在江采霜麵前晃了晃。
江采霜遲鈍地眨了眨眼睛,慢慢回過神,“啊?”
“怎麼了你?從早晨起來就心不在焉的,是不是遇到什麼問題了?”
江采霜低頭,喝了口甜絲絲的南瓜粥,“沒什麼。”
她隻是沒想到,這樁案子居然牽扯到了采薇姐姐。
昨日盤問完大夫,她便回自己房間休息了,腦海中卻一直惦記著那老大夫說的話,臨近清晨才睡著。早上也一直在思索這件事,便顯得魂不守舍的。
江采青隻當她破案壓力大,剛吃完早食,便拉著她來到窗邊,“瞧,今天雨勢就小了不少,水位也在慢慢下降。估摸著用完午膳,咱們就能離開望天樓了。”
畢竟望天樓原本就不是用於居住的酒樓,她們現在住的隻是雅間而已,做什麼都不方便,還是想早點回到家。
“等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痛痛快快沐浴,再換上新衫裙,再飽餐一頓……”說到這裡,江采青嘟著嘴,“那個伯伯賣的花餑餑雖然好吃,但天天吃早已膩了,不想再繼續吃了。”
江采霜出神地望向窗外的綿綿細雨,腦海中不知怎的卻浮現出,采薇姐姐第一次吃花餑餑的情形。那餑餑當真這般好吃嗎,竟讓她不自覺雙頰淚垂。
雅間門被敲響,宋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兩位妹妹,燕世子已經在安排人修棧橋了,你們可要去看看?”
江采青忙不迭應道:“好啊好啊,我在這樓裡可是被憋壞了呢。”
於是三人便來到二樓,撐傘站在“回”字遊廊下,身子探過欄杆往外看。
隨著水位的下降,原本幾乎被淹沒的一樓,如今隻剩一小半還淹在水中。工匠乘船而來,在及胸的水下修補棧道。
岸邊陸陸續續派船來接,若是有等不及的,便交了船費先行離開。
伯府一行人從樓上走下來,江采霜一回頭正好看到他們,“采薇姐姐,你們準備回府了嗎?”
江采薇正愁眉緊鎖著,手心始終沒離開自己的肚子。
方才她讓小梅去喊霜兒,可卻沒找到人,她一時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她。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江采霜的聲音。
江采薇懸著的心莫名一定,拂開於文彥的手,快走幾步朝她走去,“霜兒,我有事同你說。”
“什麼事啊?”江采霜問。
江采薇欲言又止,探向她的耳邊,以手掩唇,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我今日起來,發現外門上貼的符紙破了。”
江采霜眼眸倏然睜大,“何時破的?可有什麼異樣?”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破的,”江采薇搖了搖頭,“似乎並未有什麼異樣。不過我這兩天嗜睡,大部分時候都在睡夢中,所以也不太確定。”
“符紙上有沒有燒焦的痕跡?”
江采薇搖搖頭,“沒有燒過的痕跡。我把它斜著貼在門上,是從中間斷開的。”
江采霜聞言,眉頭緊緊皺在一起。
怎麼會沒有焦痕?
若是符紙沾到妖邪氣息,裡麵封存的靈力便會無火自燃,定然會留下燒過的痕跡才對。
“是不是開門的時候,把符紙扯破了?”
“可我們進出都是走內門,外門應當從未開過才對。”
江采薇麵露愁容,“還有……我的肚子摸起來涼極了,我還沒敢同旁人說,想先來找你幫我看看。”
兩人後麵的對話,江采青和宋鶯倒是聽見了,二人默契地將江采霜和江采薇遮擋住。
江采霜先是探向姐姐的小腹,手心剛碰上去,便覺一陣透骨的涼意。
即便是隔著薄薄的衣衫,依然能感受到絲絲縷縷的寒意。
江采霜趕緊握住姐姐的手腕,凝神細聽她的脈象。
聽起來,脈象比前幾日還要好,喜脈凝實,仿佛胎已坐穩,可以徹底放下心了。
可偏偏脈象越凝實,肚子卻越涼。
江采霜左聽右聽,始終找不出脈象有哪裡不對。
直到她在人群中,無意間瞥到周力,跛著腳扛著扁擔,穿行在人群中叫賣。有人在他身邊駐足,掀開棉布買走下麵壓著的餑餑。
江采霜忽然福至心靈,有了猜測。
還不等她說些什麼,二樓驀地響起一陣騷動。
“快看!好像是從水裡撈上來了什麼東西!”
“遠遠瞧著怎麼像是一個人?”
“不會是撈上來了一具屍體吧?”
像她們姐妹三人一樣,來廊下看修棧橋的人還有很多。所以棧橋那邊一出現異樣,人群便立刻炸開了鍋,湖裡打撈出屍體的消息,迅速便傳了開來。
“薇兒,船就要來了,我們先離開這裡吧。”於文彥臂彎裡挎著個小包袱,包袱布隱隱透出幾分濕潮,邊說話邊朝她們這邊走來。
隻是人群騷亂,左推右搡,他被暫時攔住了去路。
江采霜眼也不眨地盯著於文彥,話卻是對江采薇說的,“采薇姐姐,大夫給你開的藥,一直都放在姐夫那裡嗎?”
“是啊。”
於文彥朝她們那邊看,臉上帶著溫潤的笑意,“薇兒?薇兒?”
周圍環境嘈雜,江采霜的頭腦卻奇跡般地冷靜。
“姐姐,姐夫這次出門,帶了幾套換洗衣裳?”
“兩套吧,他不喜歡身上有酒味,打算宴飲之後更衣,便多帶了一套。”另一套則是以防意外備用的。
於文彥看江采薇好像沒聽見自己的聲音,隻好擠進人群,朝她們走去,“薇兒,船要到了,再晚些我們就趕不上船了。”
江采霜捕捉到了於文彥的聲音,卻充耳不聞,隻顧問江采薇,“我記得端陽那日,姐夫穿的是一套白衣,等我醒來和采青姐姐鶯兒姐姐一起去找你,姐夫換上了藍衣,可對?”
“沒錯,當時他也被浪頭打了個正著,衣服都濕了,所以才換下。”
“第一天夜裡出事的時候,姐夫忙裡忙外地找崔興——他穿的是青衣。”江采霜看得分明,那時姐夫幾乎找遍了整棟望天樓,身上青衣淋得濕透。
可他應是睡夢中被人叫醒,匆忙便起身開門才對。
哪裡來得及特意換衣服?
況且,姐夫與崔興素來不和,又怎麼會如此儘心儘力地找他?在崔興昨夜活著回來的時候,姐夫居然還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
隻可能是因為他太過心虛,所以才刻意地表現,試圖將自己從中摘開。卻沒想到弄巧成拙,越是如此便越是顯得可疑。
隨著於文彥的靠近,江采霜眼中的凝重之色越來越濃。
她不能讓這個人帶走采薇姐姐。
說話間,於文彥已經穿過紛亂的人群,來到四人麵前,他對江采薇伸出手,彎唇笑,“薇兒,我們走吧。”
他肩上掛著的小包袱,已經洇開更大一片濕意,像是隨時都會滴出水似的。
回應他的,是江采霜展開雙臂,擋在姐姐麵前。
“我姐姐不能跟你走。”
於文彥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停滯,“怎麼了?霜兒妹妹?是不是跟薇兒鬨小脾氣了?”
江采霜滿眼防備地盯著他,“你為什麼不穿那套藍色的衣服?”
白衣被突然暴漲的湖水打濕,青衣在找人的時候被打濕。
若是沒有其他原因,那他的藍衣本該乾爽,為何不穿?反倒穿著陰乾的白衣,平白墮了世家子弟的體麵。
“那套衣服弄臟了,回去讓人洗了再拿出來穿。”於文彥仿佛戴上了麵具,表情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依舊是溫和好脾氣的樣子,“好了,你姐姐身子還沒好全,我先帶她坐船走。你們若是有什麼小矛盾,回頭去伯府說開了就……”
最後兩個字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江采霜接下來的動作打斷。
誰也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她手裡突然多了一把木劍,快速一揮,於文彥肩頭的包袱便被砍破,裡麵的衣服全部掉了出來。
江采霜手持木劍擋在姐姐麵前。
地上,幾套衣衫散落在地,不僅有江采薇的衣裳,還有於文彥的兩套衣服。一套青衣潮濕,一套藍衣濕透。
青衣是在所有人麵前淋濕的,他自然可以光明正大掛在衣架上晾曬。
可藍衣卻不敢示於人前,隻能暫時藏起來,等走的時候包在其他衣服裡麵,一起帶走。
至於鞋履——於文彥穿的本就是烏靴,不管是濕著還是乾著,從外表看上去不會有什麼分彆,隻有他自己清楚。
於文彥眼中迅速掠過一絲陰鷙。
他猛然抬起眼,冷冰冰地看向江采霜。
江采霜分毫不懼,清亮的眸光直視他,嗓音擲地有聲,“是你潛入崔興的房間,欲將崔興殺死,卻沒想到那時崔興不在房中,反倒失手誤殺了旁人。這套藍衣,便是在你拋屍離開的時候被淋濕的。”
“什、什麼?”江采薇如遭雷擊,不敢置信自己所聽到的。
殺人?
於文彥殺人了?
怎麼可能呢?
“霜兒,這這是怎麼回事?”江采薇艱難地啟唇,磕磕絆絆地問道。
她自然相信霜兒不會無憑無據地這樣說。
可讓她突然接受自己夫君是個殺人犯,她……
“采薇姐姐,你不是說這兩日嗜睡嗎?原因就在於,姐夫夜裡私自給你加了藥量。大夫開的那些安神藥,本就容易讓人昏昏欲睡,若是藥量加倍,你便會睡得更加昏沉,連有人進出房間都不會知道。”
於文彥給采薇姐姐加了藥量,所以他可以在夜裡毫無顧忌地起身,去隔壁殺人,之後再從外門回來,擦乾身上的水,換上新衣服。
隻等懸鏡司敲門,他再裝作剛睡醒的樣子,起身去開門就行了。
江采薇睡得格外沉,對這些根本一無所知,就連她被帶到侯府這邊,也仍然昏睡不醒。
不過眾人都以為她懷了身孕,便把這一點視作尋常,並未放在心上。
“胡言亂語,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到底從誰那裡聽說的?這種天方夜譚你也相信?”於文彥皮笑肉不笑地譏笑道。
“你若覺得我在胡言亂語,便把我姐姐的藥交出來。大夫開了三日的藥量,一共六服藥,你現在能拿得出嗎?”江采霜逼問。
怕是一服藥都拿不出來吧。
畢竟於文彥不止給采薇姐姐下/藥,還給崔興房裡送了一壺安眠湯。兩碗湯加起來起碼有三服藥的藥量,於文彥手裡必然一點藥都沒有了。
他讓小梅給崔興煮的根本不是醒酒茶,而是采薇姐姐的藥。小梅又不通藥理,自然是主人讓煎什麼,她隻管煎了送去便是。
隻可惜崔興色心大發,小梅為了自保,將銅壺丟了出去。水壺掉到地上,崔興自然不會再喝裡麵的茶水,所以於文彥精心下的藥並沒有派上用場。
江采薇怔怔地望著於文彥,喃喃道:“我今日早上……的確未服藥。因為你姐夫說,先回到府上,請更好的大夫看過再說……”
“薇兒,你彆聽這丫頭亂說話,她一個小孩子懂什麼?船已經到了,我們先回伯府。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嗎?趕緊回去讓大夫給你好好瞧瞧,彆給耽誤了。”於文彥跨過地上散落的衣服,上前欲抓住江采薇的手臂。
江采薇側身,躲過了他的觸碰。
她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眼裡有掙紮,有不解,也有痛苦和失望。
青梅竹馬十數年,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完全不了解眼前這個人。
“薇兒!”於文彥語氣重了幾分。
江采霜把采薇姐姐和眼前這個人隔開,江采青和宋鶯在旁邊聽了個大概,也選擇一左一右站上前,三人一起護住江采薇。
江采霜大腦飛速轉動,斬釘截鐵道:“你解釋不清那套藍衣為何濕透,也解釋不清大夫給我姐姐開的藥為何少了,再加上從沒有人開過的外門,上麵貼著的符紙卻莫名從中斷開……這些足以證明你與俞金亮的死脫不了乾係!”
於文彥急赤白臉地辯解:“什麼俞金亮,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俞金亮便是被你誤殺的那人,他夜裡去崔興的房間偷東西,被你當成崔興給殺了。你殺他的時候,難道沒發現他比崔興肥胖許多,個子也沒有崔興高嗎?”
於文彥一時啞口無言。
江采霜說的這些,正好解除了讓他一夜難眠的疑惑。
殺完人回到自己房間,他始終覺得,崔興的體型跟平時不大對勁,而且兩人打鬥時,對方一點聲音都沒發出。按照崔興的性子,早就該破口大罵了才對。
不過懸鏡司的人沒多久便上來敲門,他隻好迅速收拾好自己,起身過去開門。
而昨夜崔興居然活著回來,更讓他覺得無比奇怪,百思不得其解。
原來、原來他當真殺錯了人。
“懸鏡司的人就在這裡,你若主動向他們招認,說不定還能被寬大處理,能免了你的死罪。”這些都是江采霜從案宗裡學到的技巧。
有時候案情已明,但缺乏直接證據,不足以徹底將其定罪,便能以此引誘犯人主動招認。
可於文彥多少也是官場之人,並未被她唬住。
他轉瞬間便思考清楚了眼下的情形,有恃無恐地道:“衣服不小心泡了水,本來就是濕的。你姐姐的藥被我丟了,畢竟馬上就要回去,會有醫術更好的大夫給她看病,何必留著之前的藥?”
“至於你說的什麼符紙,貼上去的時候一用力,不就從中間扯開了?還有什麼俞金亮,我根本不認識,他胖不胖,矮不矮的,與我有什麼關係?”
“薇兒,你可不要聽她這些小孩子的胡話,我看就是話本看多了,還以為自己是開封府大判官呢。”
江采霜聽他這番狡辯,頓時氣得漲紅了臉,“你!你說的才是無憑無據的胡話!”
這分明是狡辯!
可是這些都是間接佐證,俞金亮的屍體還未找到,一時也找不出其他更有力的證據來。
江采霜暗惱自己太魯莽,情急之下如此草率地拆穿了他,反而讓他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破綻,想出應對之語。
這可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圍觀人群紛紛恭敬而懼怕地退讓兩邊,似乎在給什麼人讓路。
燕安謹俊逸的身影徐徐而來,容顏如玉,嗓音低磁悅耳,“俞金亮的屍體已經打撈上來了。於公子,隨在下走一趟?”
這次他麵對的不是看起來柔弱可欺的小姑娘,而是凶名昭著,狠戾嗜殺的懸鏡司。
於文彥如墜冰窖,嘴唇都在顫抖,“我,我要送家人回府,可否改日、改日再……”
“於公子好像誤會了,”燕安謹低眉淺笑,看似一副溫柔好說話的模樣,卻是綿裡藏針,暗藏殺機,“燕某可不是在與你商量。”
還不等於文彥想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梁武林越便一左一右上前,將他雙手反彆在身後,用繩索緊緊縛住。
梁武粗聲厲喝:“將凶犯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