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謹沒有回頭,嗓音低沉,“我心知道長秉性正直,不欲與我們妖類同流合汙,這樁婚事更非道長所願。說到底,是在下連累了道長。”
他語調平淡,既沒有像平時那樣刻意拖長尾音勾引人,又沒有故作可憐,仿佛隻是在平靜地闡述一個事實。
可江采霜還是被他這番話說得頭大,漲紅了臉,“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想過這些。”
“可是道長……”
江采霜一咬牙,將外衣脫了,胡亂團起來往床下一丟,“這樣總可以了吧?”
燕安謹眼底笑意一閃而過,輕咳了聲,“道長不嫌棄就好。”
“快睡吧,明日還要捉妖呢。”江采霜不自在地裹起被子,麵朝大床裡側,閉上眼睛。
燕安謹以靈力熄了燭火,在外側躺下。
經過這麼一遭,江采霜反而放鬆不少,也不管身邊是不是多了個人,隻管睡自己的。
這一夜,她睡得都比之前香沉。
翌日醒來,神清氣爽。
燕安謹下了朝,便會待在書房處理公務。他有時勤勉,有時卻也會偷懶,放著堆積如山的案卷不管,化為白狐趴在窗欞上曬太陽。
江采霜總是坐在浩如煙海的書架中間門,找來案卷或是自己喜歡的遊記雜記,便直接坐在蒲團上開始看。有時從書架縫裡看到他又偷懶,她便會放下書走出去,將燕安謹從窗上提下來。
“還有這麼多公務沒處理呢,你怎麼又躲懶?”
狐狸乾脆一動不動地趴在她懷裡,語調懶散地回話:“這樣好的日光,還要被拘在案前處理公務,豈不是浪費了?”
江采霜歎了口氣,十分不解,“你既然喜歡休息,為何還要來人間門做什麼世子?在山間門野穀慢慢修行不是更好?”
狐狸耳朵尖垂下去,趴在她臂彎裝沒聽見。
江采霜把狐狸放在桌邊,在他的位置坐下。看著攤開的卷宗,她拿起他的筆,大膽地在上麵勾畫。
他嫌審查這些簡單的小案繁瑣,江采霜卻頗有興致。
她正缺曆練,多看看卷宗,親自找出其中被人忽略的細節,或是不合常理之處,對她也是不小的提升。
江采霜坐在窗欞下勾畫卷宗,有時也會騰出左手,趁燕安謹睡著了不知道,偷偷摸一把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翻看近日的案卷卷宗時,一樁太舍的失蹤案,引起了她的注意。
上麵記載,自六月下旬起,太舍陸陸續續失蹤了五位學子,至今下落不明,不知去向。開封府也曾派人找尋過,可附近都盤問搜查遍了,還是毫無線索。
這五位學子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堅定地支持新法。
所以太舍流傳,這幾人是因立場不同,而被保守派偷偷抹殺。這樣的傳言一經傳開,自然在太舍引起了不小的風波,也惹得新舊兩黨矛盾激化,這才選定七夕夜裡,在人來人往的潘樓上,大庭廣眾之下進行爭辯鬥文。
“這樁案子至今毫無頭緒,既然正好發生在太舍,我便去找我兄長問問情況。”
江采霜打定主意,便放下案卷起身。
身後傳來燕安謹倦懶的嗓音:“道長要出門?”
“嗯,我去一趟太舍。”
白光微閃,燕安謹長身玉立出現在她麵前,衣冠齊整,桃花目灼灼,“我陪道長同去。”
江采霜揚眉:“你不困了?”
“案子更重要。”
兩人換上尋常衣裳,同乘馬車出府。
太舍坐落於鬨市,建在一座矮山上,山腳下是石柱山門,刻著開山山長親手所書的勸學楹聯。
山門外是繁華街巷,鋪子如滿天星辰一般,擠擠挨挨地開遍了街邊,最多的是文館和書鋪。
江采霜二人走進山門,旁邊正在讀書的學子走來,彬彬有禮地問道:“敢問二位找誰?”
“我找我哥哥,江水寒。”
“請二位稍等。”
太舍學子輪流來看門,既能時常與人交際,又能磨煉鬨中取靜的意誌。
一人留下繼續看門,另一人則沿著石階上山,等他回來的時候,身旁多了身穿襴衫的江水寒。
“霜兒。”江水寒加快腳步,跑下石階。
“你怎麼來太舍了?可是家裡有什麼事?”江水寒這才注意到一旁的燕安謹,連忙行禮,“見過……”
燕安謹托住他的手,眼神示意。
江水寒咽下到嘴邊的話,請他們二人上山。
踩著青苔遍布的石階,鬨市的喧囂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林般的幽靜,竹林中依稀傳來清朗的讀書聲。
“昨日沒來得及細問,采青說你去捉妖了,這是怎麼回事?”
之前江采薇將伯府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跟江水寒和盤托出。
江水寒慢慢也接受了妹妹是個道士的事實。
江采霜答話:“昨天我跟采青姐姐在街上買東西,碰巧感知到妖氣就追了過去。一直追到潘樓,沒想到你們在樓上辯論文章,我們便留下觀看。後來那魚精突然出現,想要一口將我吞掉,我便與它打鬥起來。”
“魚精?”
江采霜點頭,“正是,他逃跑時留下了一枚鱗片。”
說著,她從懷裡取出那枚鱗片,交給哥哥查看。
光是魚鱗都有大半個手心這麼大,那這隻魚精的本體該有多麼龐大?
“你沒受傷吧?當時場麵混亂,等我趕到窗邊,隻看到外麵街上一片雜亂。幸好下了場雨,將剛燃起的火撲滅。”
“我沒事。”江采霜搖搖頭,“我們這次過來,是想問問關於太舍學子失蹤的事。”
“你也聽說了?”江水寒神情凝重,“短短十幾日,已經有五人失蹤,不知去向。”
太舍也隨著這五人的失蹤,氣氛一日比一日壓抑緊繃。
正說著話,前方洗墨池裡傳來“撲通”的落水聲,伴著幾聲爭吵。
“濮子凡,你這是做什麼!”蒙愈激聲指責,之後便跳入洗墨池,和其他幾人一起,將被推下水的人救了上來,“你明知道段兄不會水,你想害死他嗎?”
濮子凡站在池邊,耀武揚威,“嗬,有這麼多人看著,我如果想害死他,會選在這裡嗎?”
“那可不一定,”蒙愈那邊有人站出來,身上還滴答著水,神情卻剛毅不屈,“何兄和周兄他們,不也是被你們害死的?你們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都敢推人入水,私底下還不知如何心狠手辣。”
“你說何文樂周康是我們害死的,你可有什麼證據?若是沒有證據,便是你血口噴人!”濮子凡陰狠道。
他身後也有幾人高聲附和,“怕是他們幾個夜路走多,自己碰見鬼了吧。”
“誰知道他們私底下做了什麼,惹來彆人報複,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就是,開封府的人都抓不到凶手,就憑你們幾個窮酸貨,也敢跟我們濮少爺叫板?”
兩方對峙,雖說都穿著一樣的襴衫,但蒙愈那邊的幾人都是以竹釵束發,身上並無什麼飾物。
而濮子凡這邊則是各個油光滿麵,腰間門綴著玉佩折扇,叮鈴咣當一大堆,一看便知家世不凡。
蒙愈幾人雖家境貧寒,但心存讀書人的傲骨,自然不會因對方的家世權柄而退縮懼怕。
濮子凡的人越罵越難聽,蒙愈那邊有人不堪折辱,忍不住向前半步,“你再說一遍?”
“怎麼著,想打架啊?那就來唄,看小爺不打得你半年下不來床,今年的秋闈你們就都彆去了,正好給我們騰位置,哈哈哈哈。”
“你!”
蒙愈拉住自己的同伴,勸說道:“韓兄,不必與他一般見識,彆上了他們的當。”
如今他們新黨好幾人都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若是他們再因鬥毆受了傷,無法下場應試,那來年入朝的新官員,豈不是都被他們守舊派給占了?朝堂上新黨本就飽受老臣打壓,日漸式微,若是這次沒有新人進士登科,新黨被守舊派徹底壓製,那他們的全部心血就要付諸東流了。
濮子凡卻不願就這麼放過他們,上前一步揪住蒙愈的衣領,“你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跟小爺說話?是我懶得與你們窮酸鬼一般見識,還輪不到你們對我挑三揀四。”
濮子凡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一把將蒙愈推到嶙峋的假山石上,用力一撞。
外人看來隻是推搡,隻有蒙愈感覺到了鑽心的疼痛,後背甚至泛起了濡濕之意,他忍著疼痛,“濮子凡,你彆太過分……”
“小爺我看見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惡心,有本事就像喻文卿那樣寧死不屈,以身殉法,你們舍得自己這條賤命嗎?”
“濮子凡!你們在做什麼!”江水寒遠遠望見這一幕,高聲喝道。
聽見他的聲音,濮子凡到底還是有所顧忌,不情不願地收了手。
“堂堂侯府世子,跟這群酸儒混在一起,也不怕辱沒了門楣!”濮子凡冷冷撂下一句,帶著自己的跟班離開,“我們走!”
江水寒快步上前,扶住渾身濕透的段靜遠,“快送靜遠兄回去休息。”
幾人手忙腳亂地扶著段靜遠回了住處。
等這邊安頓好,江水寒領著江采霜和燕安謹去往他的房間門。
太舍不看家財家世,隻看學識。學識越高,越得夫子賞識,便能住在更好的園舍。
江水寒有個獨立的小院子,角落種著一叢紫竹,地上鋪著光滑圓潤的卵石。院中還有一條淺溪,繞舍而過。屋舍窗明幾淨,書香清雅。
“太舍中怎麼還有人挑事打架?”江采霜問。
江水寒給他們倒了茶,在對麵蒲團坐下,“往日是沒有的,隻是何文樂和周康等人失蹤後,新舊兩黨鬥爭日益激烈,慢慢便演化成了這般。”
起初還隻是鬥鬥文章,如今已有人開始侮辱挑釁,想仗著人多,儘情打壓他們新黨。
“原來如此,”江采霜身子往前探了探,打聽道,“我們這次過來,就是為了這幾人的失蹤案。哥哥,你可認得他們?”
江水寒點頭,“自然認得,何文樂和周康還是我與靜遠兄的好友,平日潛心讀書,幾乎不與外人來往,我實在想不通他們會招惹到什麼人。”
“他們五人的家在汴京嗎?”
江水寒想了想,“隻有何文樂家在汴京,其他人在京城沒有親戚,基本上隻跟太舍的同窗走動往來。”
“你還記不記得他們失蹤時的具體情況?”
“我想想,”江水寒仔細回想十幾日前的情況,“那日,何兄自稱要去山門外買些宣紙,順道再去書鋪租借幾本古籍,之後就再也沒回來。”
“你們有沒有去鋪子裡問過?”
“我們拿著畫像問過了,賣宣紙的鋪子聲稱見過何兄,也確認他買了宣紙。可後來我們問了好幾家書鋪掌櫃,都說沒見過他。”
這說明何文樂買完宣紙之後,便不知去向,連說好的租借書本都沒有去。
“那其他人呢?”
“我隻知道周康,他也是下山采買,直到落日未歸。我們分頭在街上打問,有個雜貨鋪老板說見過他往東麵去了。”
“東麵是什麼地方?”
江水寒起身,從書架上拿來一張太舍附近的地圖,“我們私底下議論過周康可能會去的地方,要麼就是東邊的幾家文館,要麼就是去了寺院靜讀。”
江水寒指了幾個地圖上的標記,都是他們之前推測周康行蹤的時候,特意圈出來的。
江采霜對這附近不太了解,拿著地圖看了半天,並未看出個所以然來。
東邊倒是有好幾家文館,再拐過兩條街,還有說書唱戲的瓦子,平時學子們讀書累了偶爾也會去聽聽戲。若是往南走,便是一座矮山寺院,山後麵是一條窄河。
“至於另外兩人,還有兩日前剛失蹤的鄧聰兄,我與他們不甚熟悉,但聽說他們也是有事下山,之後再也沒回來過。”
江采霜分析道:“這麼說,他們都是在太舍外失蹤的?”
“沒錯。”
“既然他們在太舍外麵失蹤,為什麼你們還會懷疑這件事是守舊派乾的?”
江水寒歎息一聲,“守舊派大都出身顯貴,在京城既有門路又有人脈。他們不敢在太舍內動手,在外麵將人擄走也是有可能的。如今距離秋闈不剩多少時日,若是守舊派故意將人扣走,圈押在一處,何兄他們怕是會錯過這次秋闈。”
若真是被關押起來倒還好說,起碼留得一條命在,隻要在秋闈之前找到他們,便能讓他們順利參加考試。
怕就怕……這些人下手陰狠,直接將何文樂周康等人害死,那他們就再也沒機會趕赴科場了。
許久沒有出聲的燕安謹,在此刻開口道:“能否帶我們去這幾人的屋舍看看?”
“可以,我帶你們去。”
去的路上,燕安謹不經意地問了句:“方才,濮子凡所說的喻文卿是何人?”
濮子凡說喻文卿寧死不屈,以身殉法,他從未聽過此事。
“喻兄比我早來幾年入太舍,滿腹經綸,文采飛揚,他的文章每每針砭時弊,意蘊深刻,連山長都讚不絕口,直言他哪日下科場,頭名定然非他莫屬。”提起喻文卿,江水寒眉飛眼亮,語氣難掩憧憬和尊崇,“喻兄也是最早支持新法的學子之一,在王公還未拜相時,便經常與他來往,以師徒相稱。”
“後來呢?”
“後來……大約是去年這個時候,喻兄的才華被董太師看重,欲拉攏他到守舊派的陣營,便假意邀他到府上,趁他酒醉,以女獻之。第二日喻兄醒來,被董太師強權逼迫,令他娶董太師之女為妻,喻兄寧死不從,撞柱身亡。”
江采霜沒想到會聽到這麼悲壯的一段故事,同時也對這些學子們針鋒相對的立場,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就像這山上種的青竹,因著共同的抱負和理想,一叢叢密不可分地捆在一起,露出最鋒銳的竹尖,與另一叢相撞。
都是寧死不折的性子,必然要碰得彼此頭破血流,甚至付出性命才肯罷休。
江水寒先帶他們去了何文樂的屋舍,房中布置淩亂,到處都是散落的書籍紙張,堆成了小山。
“何兄生性灑脫,不喜拘束,書文寫了就隨手一丟。彆看他屋子亂,他想找什麼東西,從來就沒有找不到的。隻不過,我們要是想找他的東西就難了。”
乍一看,屋舍亂得無從下腳,但亂的也隻有讀書人的東西,至於何文樂私人東西,卻並未擺到台麵上來,反倒整整齊齊地收在櫥櫃裡。
看來這何文樂也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江采霜隨便撿起幾本書翻看,什麼類型都有,看不出他的偏好。
“何兄涉獵廣泛,博覽群書,甚至連佛經道文都有研究。”江水寒解釋道。
江采霜將手中的書放回原處,又撿起幾張宣紙來看,似乎是他練字的宣紙,大字小字,行書草書都有。還有些宣紙上隨手寫了文章詩詞,文章大都鋒芒畢露,直指朝堂上各種積弱弊病。
“我們分頭找找吧。”
“好。”
江水寒早已來過何文樂的屋舍,但還是彎下腰,在滿屋子的書本中尋找線索。
他也想早日破案,早點將他的好友找回來。
屋裡堆放的書籍實在太多,三人翻了半天,什麼有用的線索都沒找到。
燕安謹提議道:“不如先去看看其他人的房間門,最後再來這裡找。”
“也好。”
他們又去了周康的房間門,這次房中整潔多了,書本文章都整整齊齊地堆在書架上。
江采霜拿起一本王公文集,書頁都被磨得斑駁陳舊,應該有人經常翻看。
她隨手翻了翻,裡麵掉出一張紙來。
“你們快來看,”江采霜對他們二人招了招手,“這張紙上的字,怎麼這麼醜?”
滿屋子的好文章好詩好畫好字,就隻有這一張字難看得緊。
這字還比不上她的呢。
江水寒認真看完,點評道:“這不是周兄的字,但這文章……細讀下來大氣磅礴,胸係天下,從幾個方麵痛斥了舊法的弊病,這般見解胸懷絕非常人能有,與這字實在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