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喜搖了搖頭,“因著那日天色已晚,官兵隻站在棋盤處往下看了看,並未進樹林搜查。”
江采霜安排道:“這樣吧,你和寺裡其他師父若是有空,隨著懸鏡司的人去一趟河邊,認一認屍體,看看你們見沒見過他。若是想起什麼特殊的事情,或是見到可疑的人,也要儘快稟報。”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從明心寺離開,江采霜沿著街上的石橋去了對岸,順著河邊來到清心庵附近。
庵堂設立在林間山坡上,離街巷並不遠,坡上還有幾個孩童在玩泥巴。
小虎子提議:“白露道長,隻有我們二人上去吧。畢竟是女子清修之地,若是太多人上山,怕會引起閒言碎語。”
江采霜訝異地看向他,“沒想到你還挺心細的。”
“我也是跟我師父學的。”小虎子靦腆地撓了撓頭,“道長你辦案的時候,嚴謹細致,也頗有主子的風範。”
經他這麼一說,江采霜漸漸發覺,自己辦案的思路的確與燕安謹很像。
林越帶著小虎子辦案,是小虎子的師父。
燕安謹把案子交給她來曆練,在她遇到困境的時候適時提醒指引……這麼一看,燕世子也像是她的師父一般。
呸呸呸,她才不要認狐妖當師父。
她已經有師父了,她的師父天下第一好,那隻狡猾又懶散的狐狸才比不上呢。
兩個人互相誇獎間,山坡上一個小胖墩,被胖婦人擰著耳朵拽了下來,“跟你說多少遍了,離這庵堂遠點,你就是不聽,非要偷偷上山是不是?”
孩童捂著耳朵,疼得眼裡冒淚光,“可我隻是跟石頭他們玩泥巴,這又怎麼了?”
“你懂什麼?趕緊給我回家去。往後再讓我瞧見你來這兒,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江采霜和小虎子對視一眼,好奇地上前,“請問,這山上住著什麼人?”
胖婦人瞥了眼她,又瞥了眼小虎子,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道:“看你們年紀輕輕,不像是經過事的。大娘我好心勸你們,離這座庵堂遠點兒,免得沾了一身腥。”
“山上不是庵堂嗎?庵堂裡難道還住著不好的人?”
胖婦人翻了個白眼,“庵堂裡還能住什麼人,除了尼姑,就是不不四的女人唄。”
江采霜追問:“你認得她們?”
“不認得,聽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做了錯事,才被送到庵堂。”胖婦人滿臉不耐煩,不屑抱怨道,“送到庵堂裡也不老實,勾搭四的,把這條街的漢子都帶壞了。”
胖婦人不願與他們多說,推搡著自家孩子,大聲斥道:“傻愣著乾什麼?走了。”
“山上到底住著什麼人啊,讓他們這麼避如蛇蠍的。”小虎子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走了還不到一刻鐘,就看到掩在樹林中的一座小庵堂,牌匾上寫著“清心庵”。
庵堂比明心寺小許多,大約隻有個二進院,整體都被院牆和樹林包圍起來,大門緊閉。
江采霜上前叩門,一個容貌清秀的小僧尼給她開了門,防備地問道:“施主找誰?”
看到後麵跟著個少年,小僧尼將門扇合上了一些。
“我們是懸鏡司的人,查案到此,想進去問問情況。”江采霜亮出懸鏡司的玄鐵令牌。
“我去問問師父,請施主稍候。”小僧尼說完話,便將庵堂的門關上。
甚至傳來了拴上門栓的聲音。
小虎子狐疑道:“她對我們好生防備。”
沒一會兒,庵堂門重新打開,這裡走出來的是一位中年比丘尼,手持佛珠行了一禮,“女施主請隨我來,這位男施主……此處是女子靜修之地,還請施主在外等候。”
小虎子雙手合十,“好的。”
江采霜跟比丘尼走進庵堂,剛才那位小僧尼又立馬將門拴上,坐在繡墩上守著門,生怕有人破門而入似的。
江采霜好奇地問道:“大師,為何要如此防備?”
比丘尼合掌,“本想求個清淨之地一心修行,奈何流言紛擾,不得不如此。阿彌陀佛。”
“我們是為了追查一樁案子才來到這裡,請問大師,這庵堂裡住著幾個人?”江采霜開門見山。
“一共四人,除了我和慧泉,還有一位帶發修行的女施主,和她的侍女。”
慧泉便是江采霜剛才看到的那個小僧尼。
庵堂不大,隻有二進院落,前院打坐靜修,後院是他們的住處。
前院的側麵是個小佛堂,燃著凝神靜氣的佛香,地上擺著許多蒲團。另一邊則擺放著佛經古籍,還有鐘鼓樂器。
“我想見見另外兩人,可以嗎?”
“施主稍候。”
比丘尼進了後院,領著兩位年輕女子過來。
雖然穿著樸素的圓領方襟長袍,頭戴居士帽,可還是能一眼看出,走在前麵的女子臉龐柔淨,清婉姣美。
“方才師太說你叫月娘?”
月娘眼神清澈,神情慈悲平和,“那是紅塵俗世的名字了,貧尼如今名為慧真。施主有什麼要問的,儘請直言。”
“你們住在河邊,可曾見到過河對岸出現什麼可疑的人?”
月娘撚動著佛珠,“貧尼在此修行,不曾踏出清心庵半步。”
“那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河邊有什麼奇聞異事?”江采霜想打聽打聽,有沒有人見過或聽過魚精的出現。
“不曾聽說。”
月娘的侍女倒是個活潑多話的,年紀看著也不大,主動插話進來,“平日裡采買東西,都是我替姑娘下山,去街市上挑選。不過這裡的人對我們清心庵頗為排斥,不願和我們多來往。若是想問這附近有什麼稀奇的傳聞,隻怕您找錯地方了。”
江采霜暗道一聲可惜,但還是問了句:“你們可會讀書認字?”
月娘的侍女回答:“自然會的。”
“慧泉呢?”江采霜看向守門的小僧尼。
“她也會。彆看慧泉年紀小,她可是寫得一手好字。”
江采霜遲疑著問道:“可否讓我看看你們的字跡?”
侍女吹煙毫不猶豫地應下了,“我去給你拿我們抄寫的佛經。”
吹煙抱了一摞佛經進來,擺在矮桌上,“這是法雲師太的佛經,這是慧泉的,這是我家姑娘的……這張是我寫的。”
這四個人的字跡各不相同,但大體都工整婉約,與那幅醜字並不相似。
江采霜不禁皺眉,難道是她想錯了?
她懷著疑慮翻看這些佛經,書頁翻動間,隱約嗅到幽微清雅的檀香。
隻是香氣稍縱即逝,她來不及細細捕捉。
江采霜若無其事地問道:“你們平日用的筆墨宣紙,都在什麼地方買?”
“山下的文淵書鋪。”
“多謝。”
江采霜辭彆了人,從清心庵離開,和小虎子一起去了文淵書鋪。
“掌櫃,你們這裡有沒有帶檀香的墨錠,或是宣紙?”
掌櫃躺在躺椅裡打瞌睡,頭也不抬,“沒有。”
“清心庵的人過來買的筆墨宣紙,是什麼樣子的?你這裡還有嗎?”
“清心庵?她們買的就是架子上那些,你們自己看吧。”
江采霜來到桁架前,挑出不同的宣紙和墨錠,挨個辨認味道。
小虎子想要幫忙,“您要找什麼樣的?”
“你幫我看看有沒有帶檀香的,像我們昨日在何文樂的木盒裡聞到的味道。”
小虎子嗅覺靈敏,很快就把滿架子的宣紙墨錠都聞了個遍,“沒有檀香,大都是脂粉香。”
兩人走出書鋪,江采霜認真分析道:“我在清心庵的佛經上,隱隱約約聞到了檀香,但氣味很淡,難以分辨。如果香氣不是來自墨錠宣紙,那便隻可能是燃的熏香。”
若是小虎子能跟她進庵堂就好了,那樣就可以用狐妖靈敏的鼻子幫她探一探,看看兩種香氣是不是同一種。
“佛寺庵堂這些地方,經常燃的就是檀香和沉香。白露道長您今日去清心庵,有沒有看到她們燃檀香?”
江采霜搖搖頭,“我隻去了前院,燃的是普通線香,沒聞到有檀香味。不過……後院我還沒去過。”
“那您打算如何做?”
“暫時派兩個人來清心庵盯著,看有沒有動靜。”
江采霜暗暗想著,回去問問燕安謹的意見,聽聽他怎麼想。
至於要不要聽取他的想法……她到時候再自行判斷。
回到定北王府,江采霜等啊等,一直等到入夜,也沒等到燕安謹回來。
他派了個人快馬傳信,說今夜有急事要辦,來不及回來歇息了。
江采霜伸了個懶腰,“知道了。”
她兩手托腮,思前想後,決定給采青姐姐傳信,告訴她案情進度,也好多個人商量對策。
剛放飛了機關鳥,還沒等她轉過身,便見機關鳥折返,回到桌上。
“咦?是壞了麼?”江采霜疑惑地拿起機關鳥,揮出一道靈力。
機關齒輪響了兩聲,裡麵卻沒有傳來她方才說的話,而是傳出熟悉的低磁嗓音,“道長可睡下了?在下公務在身,此刻不在汴京城內,還在城外處理後續事宜,今夜趕不及回家,請道長見諒。”
原來不是她剛放飛的那隻。
江采霜饒有興致地聽燕安謹彙報行程,小聲嘟囔了句:“誰好奇你去哪兒了,囉嗦。”
話雖如此,她的嘴角卻不自覺高高揚起。
“夜裡天寒,道長若是覺得冷,床尾櫥櫃裡有厚實被褥,道長保重身體,切莫感染了風寒。”
江采霜本以為這就結束了,沒想到停頓片刻,他又溫聲說了句:“今夜月色明朗,道長在家中可能看得清楚?”
江采霜拉開窗扇,趴在雕花窗欞上,仰頭看天上的月亮。
今日初十,正是飽滿的盈凸月,明月清輝靜謐灑落,好似缺了一塊的雞蛋殼。再過幾天,就該是明玉盤一般的滿月了。
也不知道燕安謹那時能不能回來。
江采霜倚靠著窗框,喚來機關鳥,一番話在胸中醞釀多次,才清了清嗓子,語速很快地說道:“看到了。你也保重身體。”
本來想加一句“早點回來”,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就停在了這裡。
燕安謹收起機關鳥,派去家裡傳信的下屬回來,單膝跪地稟報道:“主子放心,家中一切安好。”
燕安謹垂眸,目光溫柔地望著指尖纏繞的若隱若現的紅線,撫指出神良久。
“知道了,下去吧。”
江采青早早地來定北王府拜訪,江采霜拉著她換上尋常百姓穿的衣裳,乘馬車去了清心庵附近。
兩人遠遠地便下了馬車,挎著竹筐,去茶棚底下各要了一碗茶。
吃著寬煎葉兒茶,江采霜狀似不經意地提及:“清心庵的人,怎麼閉門不出了?”
江采青配合她搭話,“誰知道,門前路上也冷冷清清的,沒見著一個人影。”
“兩位有一陣沒來咱們長慶街了吧?”茶肆老板熱情地招呼,“現在的清心庵,跟以前可不一樣了。自從住進來了不不四的人,誰還想自家孩子在這附近玩耍?”
“住進來了誰?”
“大戶人家犯了錯的女兒唄,我聽我表舅提過一嘴,說是……不甚檢點,給家裡人丟臉,所以才被趕出來。”
茶館裡其他客人本就閒來無事,一聽有人提起這些上不得台麵的閒話,立馬來了興致,高聲摻和進來,“我聽說原來姓董還是什麼,家裡好像顯貴得很,因為犯了錯事嫁不出去,就被家裡人趕出來了。”
“到了這清心庵還不老實,非要辦個什麼女子學堂,不收束脩,讓附近窮人家的女兒過去聽她講書。”
江采霜不解,“白給小孩講學,這不是好事嗎?”
“什麼好事?”那人不屑地呸了一聲,“我們一開始也以為是好事,誰知道後來有人撞破,那女子和寶珠丫頭的爹拉拉扯扯……我看呐,辦學是假,偷人才是真!”
“說書先生不是總講這樣的故事嗎?被傷透了心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從此也不管什麼詩書禮教了,隻管自己快活。”
“我看誰還願意把自家孩子送到清心庵?反正我是不敢。”
“我也不敢,寧願我家丫頭不識大字,也不能讓她跟這種人學壞。”
周圍一群男人哄笑起來,臉上帶著心照不宣的豔羨和陰暗的揣度。
江采霜放下茶碗,跟采青姐姐一起離開了。
“霜兒,你昨日見過這位董娘子嗎?她真像這些人說的那樣……”
江采霜擰眉,搖頭,“我見了一麵,覺得她不像這種人。”
昨日見到的月娘,清婉柔淨,徐徐走來時給人一種超脫凡塵的清冷之感。
她不覺得,月娘會是跟有婦之夫拉扯不清的人。
“等等,姐姐你剛才說……董娘子?月娘姓董?”江采霜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江采青點頭,“對啊,剛才有個人說她以前姓董。怎麼了?有什麼不妥嗎?”
“之前大哥同我說過一件事,關於太舍有名的才子喻文卿。”
江采霜將這樁事的來龍去脈,講給采青姐姐聽。
“我記得大哥所說,喻文卿受邀前去拜訪的太師便姓董。月娘會不會是董太師的女兒?”
若是月娘因為喻文卿一事被遷怒,被家裡人趕到清心庵,也是說得通的。
“如果月娘當真是董太師的女兒,那麼她與喻文卿之間就多了一層聯係。而且她開辦女子學堂,說不定曾經研讀過喻文卿的文篇主張……何文樂房中的文章,有沒有可能是她所寫?”
月娘開過學堂,教過書,那些字醜的文章,會不會是她讓自己的學生謄抄的?
若是找到替她抄文章的學生,月娘的嫌疑便跑不了了。
江采青聽了她的想法,建議道:“要不我們去找那個寶珠丫頭問問?”
“好。”
寶珠家就住在附近,沒怎麼費心打聽便問到了。
名叫寶珠的丫頭約莫十歲左右,正在家裡喂豬,聽見敲門聲,在身上擦了擦手,跑來開門。
“你們是?”寶珠疑惑地看著眼前兩位陌生的姐姐。
“你叫寶珠是嗎?我們有事要問你。”
寶珠臉頰皮膚粗糙,大大的眼睛裡藏著怯意,“你們要問我什麼?”
江采青彎下腰,遞給她一包蜜餞,“我們想問你關於董娘子的事。”
寶珠將手背到身後,“你們問吧。”
江采青與她視線平齊,柔聲開口:“我們聽說,你之前跟董娘子學過字?”
寶珠猶豫了一會兒,細若蚊喃地“嗯”了一聲。
“你跟董娘子學了多久?會寫多少字?”
寶珠有些垂頭喪氣,“隻學了半月,還不會寫幾個字。”
“其他跟董娘子學字的女娃裡麵,有沒有會寫很多字的?”
何文樂幾人房中搜到的文章裡,可是有不少生僻晦澀的字,極為難寫。
“沒有,我是跟董娘子學的時間最久的,她先教我們認字明理,才開始教我們寫自己的名字。”
江采青哄著她撿了根細樹枝,在地上寫字。
寶珠撿起樹枝,蹲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出自己的名字。
她寫字寫得很慢,泥乎乎的小臉寫滿了認真。寫出來的每個字都有腦袋大,還錯了兩個筆畫。
江采霜對著堂姐搖了搖頭。
寶珠的字,還沒何文樂房中的醜字好看,那些字不是她寫的。
“我們問完了,這包蜜餞你拿著吃。”江采青揉了揉她的頭發,將油紙包遞給她。
寶珠愣愣地呆在原處,手裡被塞了油紙包也沒有反應。
等江采霜二人快要離開時,寶珠忽然抓住江采青的手,極小聲地說道:“董娘子不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