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團奴占了董月娘的身子,卻沒對她造成任何損害。兩人竟能在同一具身體裡,和平共處。
“既然除了你以外,再沒有旁人見過團奴,那究竟是誰教唆她針對新黨?”江采霜疑惑不解。
她轉而問道:“你確定沒在團奴麵前,提起過朝堂上的新舊黨爭?”
董月娘搖頭,“沒有,在我眼裡,團奴隻是個孩子,連字都認不全,我怎會教她這麼複雜的東西?”
“那還會是誰呢?”江采霜眉心緊皺。
不過眼下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擺在眼前,“好不容易查到了團奴的藏身之處,卻又讓她給跑了,萬一她再去害人怎麼辦?”
董月娘心情複雜地捏了捏指尖,猶豫再三,說道:“興許……我能幫上忙。”
江采霜疑惑看向她。
“你們將我帶走,團奴知道了,定會回來救我。”
江采霜將信將疑,“可團奴明知自己不是我的對手,會主動上門嗎?”
好不容易才逃出去,團奴會回來送死嗎?
“她會的,她一定會回來找我。”董月娘語氣篤然。
江采霜猶疑片刻,點點頭,“好,你跟我們走。”
雖然不知道團奴會不會回來,但總可以一試。
“隻是,我還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
董月娘憂心忡忡道:“若是抓到了團奴,可否饒她一命?”
“若她真心悔改,我可以不殺她。”
江采霜和小虎子帶走了董月娘,為防其他人看到說三道四,他們從山坡後麵離開。
在府上等了一日,並未等到團奴前來。
倒是讓江采霜等到了燕安謹的傳信,說事情正在收尾,明日便回。
十四日下午,江采霜盤膝坐在書房中央,閉目打坐。
原本是風和晴朗的午後,忽然就變了天。
穹頂烏雲凝聚,風雨欲來。
不知何時起,書房的六扇大門倏然被風吹開,咣當作響。
黑沉沉的陰雲壓頂,院中狂風大作,樹木花草倒伏。
光線愈來愈暗,書架劇烈晃動,一本本書卷在地動山搖中掉在地上,散落一地,就連書架也隱隱有了倒塌之勢。
江采霜正對著書房大門,大風吹得她烏發飛揚,寬大的袍袖迎風招展。
可她仍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打坐調息。
終於,第一滴雨水落下,打在花圃中,發出沙沙的聲響。
越來越密集的雨珠爭先墜落,劈啪不停,如同萬蠶同時啃噬著桑葉。
整座王府都被潮濕雨霧籠罩的瞬間,白茫茫的雨煙四起,所有門扇“嘩”的一聲,齊齊合上。
風,倏然停了。
飛揚的發絲和袍袖乖巧地垂落,書架的動蕩也停了下來。
房中昏暗沉寂,濃鬱的妖氣彌漫開來,似乎有什麼東西貼著門扇遊過,動靜窸窸窣窣。
江采霜猛然睜開眼。
門扇糊著的紙被濡濕,影影綽綽地映出一條龐然大物。
它巨大的身軀緊貼著門扇,魚臉凸出,背鰭豎起,來來回回地遊動。身影時而黑濃,時而又淺淡,若即若離。
每一次遊動,巨魚的尾巴都會拍打門扇,江采霜甚至能聽到,一片片魚鱗刮過門扇的咯吱聲。
雖說隔著一層門,遮擋了視線,江采霜卻仿佛能看到——魚妖貼著門扇滑過,燈籠般的魚目正死死地盯著門縫,探尋著她的位置。
江采霜握緊了手中的桃木劍,滿懷戒備地進入戰鬥狀態。
燕世子還沒回來,這一次,隻能靠她自己了。
“嘩啦”——
魚妖突然破門而入,凶惡地張開了腥臭的大口,欲將她一口吞噬。
與它龐如山嶽的身軀比起來,江采霜小的像一隻螻蟻。
但她可不像螻蟻那樣弱小無助!
這一擊宛如江河倒灌,帶著勢不可擋的雄威,江采霜明智地選擇了不與它正麵對敵,而是向側麵一個翻滾,堪堪躲過它的攻擊。
饒是如此,她的腿還是被魚鱗刮了一下。
與前兩次對戰相比,魚妖的實力明顯更上一個台階,不可同日而語。
“怎麼突然變厲害了?”江采霜不解地自言自語。
還不等她想明白,魚妖便急轉了方向,再次朝她撲了過來。
如此龐大的身軀,竟這般靈活,實在讓人不敢小覷。
江采霜選擇避其鋒芒,一路打著滾躲避。
她剛躲到書架後麵,還不等喘息一口,魚妖便橫衝直撞地咬向她的腦袋。書架上的書七零八落地砸在魚妖身上,它卻毫發無傷。
江采霜隻得提氣前躍,一個向前翻滾,滾到另一麵書架背後。
魚妖緊隨其後,一麵麵書架在她身後轟然倒塌,蕩起飛塵木屑無數。
尖銳的木刺碰到魚妖的鱗片,連一道劃痕都沒有留下。
江采霜躲到書房儘頭,魚妖一尾巴拍過去,書架重重傾倒,一扇疊著一扇,伴著飛蕩的煙塵,朝著江采霜壓過去。
見機不妙,江采霜隻得擊破門扇逃了出去。
她的身影剛出現在院中,魚妖便撞破牆壁,緊隨其後地躍了出來。
江采霜本不想與它在雨中打鬥,畢竟這樣利於魚妖逃竄,可屋中實在沒有她的容身之處,隻能逃到院中。
果然,一到雨中,魚妖就不見了蹤跡。
但江采霜知道,它定然潛伏在暗中,等著給她致命一擊。
江采霜警惕地站在樹梢,環視四周,“團奴,你殘害無辜,早已惡業纏身,休要再作繭自縛了!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寂靜的院中沒有傳來任何聲響。
江采霜卻忽而覺得腳底發涼,低頭一看,魚妖貼在樹乾上,空洞渾濁的魚目正死死盯著她。
居然還能上樹?!
巨魚朝她撲來,江采霜隻得趕緊跳到另一棵樹上,路途中揮出幾張符籙,被魚妖吞入口中。
待她站穩了身形,回頭一看,方才那棵樹被啃掉了一半的樹枝,隻剩一邊還有枝丫。
符籙爆破在魚妖腹中。
幾聲“劈啪”聲過後,魚妖吃痛,被徹底激怒,再次裹挾著濃鬱的腥風攻向江采霜。
團奴怒喝一聲:“還我師父!”
江采霜答應過董月娘不傷團奴的性命,邊躲避邊勸道:“你師父是主動跟我走的,她也想勸你迷途知返。”
“說謊!”
“團奴,你收手吧,不要再害人了。”
魚妖卻聽不進去,固執地認為江采霜抓走了她的師父,還要打著她師父的名號,騙她收手。
她若是收了手,恐怕她和師父都沒命了。
隻有抓住這個可惡的人,才能拿她去換師父。
“受死吧!”魚妖變成一個十一一歲的女孩模樣,依舊是紅裙粉麵,綁著兩隻可愛的衝天鬏。
她手中握持兩根臂長的魚骨,骨尖如針,是一把好利器。
團奴雙手各持一根骨針,繡鞋踩在樹乾上,猛地一躍,便來到江采霜麵前。骨針刺向她麵門,江采霜後仰著躲開,一小縷發絲被斬落在地。
江采霜隻好迎戰,用桃木劍以一擋一,左擋右抬,躲避團奴密不透風的攻擊。
不知團奴哪來的骨針,分明蘊含著濃厚的妖氣,卻不懼桃木劍。
利刃相擊,誰也沒討到好,各退一步。
雨幕滂沱,成了團奴最好的掩護。
江采霜與她鬥到溪邊,團奴身影消失,隱匿氣息。
忽而,團奴“嘩”地破水而出,周身濺起無數潮濕的水珠,飛入江采霜眼中。
趁她被水迷了眼,團奴腳下步步緊逼,滿眼恨意,骨針殺意騰騰地迎麵而來。
“不好!”
江采霜眯著眼持劍抵擋,挽出一道道漂亮的劍花。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她腳下快速後退,躲到了竹木橋上。
木橋承受著兩個人鬥法的餘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雨越下越大,江采霜衣衫濕透,貼在身上黏膩冰涼,浸了水的衣裳沉重,拖慢了她的攻擊。再加上團奴時不時揮出一片水,有意模糊她的視線,讓她對敵起來更加吃力。
反觀團奴,絲毫不受雨水的影響,動作反比之前敏捷。
越往後打,江采霜就越落下風。
一個躲閃不慎,她來到竹木橋邊緣,腳下一滑,差點跌入水中。
江采霜連忙穩住身形,可團奴卻瞅準時機砍刺上來,鋒利的骨針割破她的衣袍,在她手臂上拉出一條細長的血線。
“嘶。”江采霜吃痛,倒吸涼氣。
但她反應迅速地反手一挑,桃木劍挑開了團奴頭上的一隻衝天鬏,紅色頭繩墜落,飄入水中。
“我的發繩!”團奴驚叫一聲,化成魚跳進水中,順著水流飄下去,張口咬住了頭繩。
化成人形回到岸上,頭繩被她抓在手中。
“是你逼我的!今日我定要你死無葬身之地!”團奴眼中怒火彌漫,隱隱泛起猩紅的赤色。
她手中的骨針消失了一根,與此同時,她的力量也在不斷攀升。
江采霜頓時明白,團奴手中拿的乃是其他魚妖的魚骨,蘊含了大量妖力。
想來她就是靠吸收這幾根魚骨中的力量,才在短短兩天內養好了傷,實力還更上一層樓。
“你不僅殺人,難道連同類也不放過?”江采霜躲著她的進攻,逼問道。
團奴手裡隻剩一根骨刺,進攻卻比之前還要迅猛。
聽了她的話,團奴卻是狠狠咬牙,默不作聲。
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江采霜隱隱看見,團奴眼中的濕潤。
對方到底是一個年幼的孩童,江采霜心生不忍,握住葫蘆的手悄然鬆開,不打算再用丹火對付她。
“團奴,你殘害新黨,是不是受人挑唆?是誰讓你這麼乾的?”
團奴紅著眼,“關你什麼事!”
“你師父同我說,你心性純善,並非凶殘嗜殺的妖怪。你這樣做,不是寒了你師父的心嗎?”
江采霜看得出來,團奴並非冥頑不靈,聽到自己提起她師父,神態有了鬆動。
於是再接再厲繼續勸道:“你師父教你讀書,是為了讓你明白事理,分辨善惡,不是為了讓你參與朝堂爭鬥,濫殺無辜。”
“我沒有濫殺無辜!我殺的都是該死之人!”
“他們不過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為何該死?”
團奴滿懷恨意地脫口而出:“就是他們差點逼死我師父,難道他們不該死嗎?”
江采霜聞言,眼裡快速劃過一抹流光。
董月娘並未將自己的過往告知團奴,團奴是從何得知的?
團奴攻擊未停,江采霜也隻能一邊分出心神應付,一邊好言好語地勸說,“你師父的事與喻文卿無關,喻文卿堅持自己的立場,不願向舊黨妥協,他並沒有錯,支持新黨的學子也沒有錯。”
“我不管,就是他們害得我師父投江!”
“你既然認得字,應該也知道,你師父經常研讀王公與喻文卿的文篇,她並不怨恨新黨,反而對他們的主張頗為認同。”江采霜不小心躲閃不及,耳下又被劃出一道血珠,“不然你師父也不會開辦女子學堂,不是嗎?”
“休要與我浪費口舌,你到底把我師父關哪兒了?”
江采霜不願傷她,處處掣肘,衣衫都被劃破了好幾道,“你師父沒事,隻要你肯回頭,她便會出來見你。”
“你們是不是對我師父做了什麼?”
“你放心,你師父好好的。”
“我才不會上當!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修道之輩,嘴裡從來沒有一句真話。”團奴眼底恨意凝聚,握住最後一根魚骨,瘋狂地吸收著上麵的妖力。
魚骨越來越小,原本臂長的魚骨很快便隻剩巴掌大小。
接下來不用幾息,魚骨便會被全部吸收。
團奴深深看了眼手中魚骨,泛紅的眼中滿是不舍,雨水落在她臉上,混著淚水一起落下。
“團奴!快住手!”董月娘的聲音穿過雨幕,插了進來。
團奴吸收妖力的動作停下,怔愣了一瞬,看向前方,“師父!”
小虎子撐著傘,董月娘跌跌撞撞地跑向團奴,將她擁入懷中。
“團奴,不要再造殺孽了,罷手吧。”
團奴緊張地問道:“師父,你沒事吧?”
“我沒事,白露道長並未傷害我。”
團奴聽她如此熟稔地提起修道之人,暗自握了握拳,“師父,修道之人不可信,我這就帶你走。”
董月娘握住她的手,“團奴,你不該殘害無辜。”
“可他們半點不無辜,他們差點逼死了你!”團奴急聲道。
“這是誰跟你說的?”董月娘柳眉蹙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團奴焦急地想帶她離開這裡,“師父,我先帶你走,我們回去再細說。”
董月娘腳下不動,不肯跟她離開。
“我不能跟你走。”
“為什麼?”團奴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不對,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師父,你怎麼了?”
董月娘深吸口氣,終於下定決心,“白露道長說,你害了六條性命,是真的嗎?”
團奴死死地盯著她,下唇都被咬得發白。
“你還記得你之前是怎麼答應師父的嗎?你說你會心懷慈悲,積德行善,決不會害人性命。可如今,卻一連戕害六人。被你殺害的人,他們也有自己的父母師友,得知他們的死訊,心中又該如何悲慟?”
“師父知道你生性純善,隻是一念之差,才鑄成大錯。事到如今,過錯已無法挽回,隻求你懸崖勒馬,莫要一錯再錯了。”
董月娘忍著心中悲痛,苦口婆心地勸解。
團奴卻鑽了牛角尖,半句都聽不進去。
她不想再聽董月娘說什麼,滿腦子隻剩一個偏激的想法——師父不要她了。
師父和外人聯合起來對付她。
為什麼?為什麼師父要聽一個修道之人的話?
師父難道忘了,她的爹娘是怎麼被修道之人欺騙殺害的嗎?
“白露道長已經答應了我,不會傷你性命。隻是……你這一身吃人得來的修為,卻是不能留了。”
團奴臉上淚珠滾滾而落,聲音帶著哭腔,“你和旁人聯手布下陷阱,就是為了引我過來?”
董月娘心痛如絞,仍在勸她迷途知返,“團奴,不要再執迷不悟。若是你爹娘還在世,定然也不願看到你這般——”
“不要提我爹娘!”團奴像是被觸及內心最脆弱的地方,忽而怒意勃然,一把揮開她的手。
董月娘被揮到一邊,若不是被江采霜及時扶住,差點跌倒在雨地裡。
董月娘隻覺得眼前的少女變得陌生至極,明明當初那麼溫良純善,怎會變得像如今這般乖張頑劣?
“團奴……”
“我爹娘才不會和外人勾結在一起,設局來害我。我沒想到你居然和修道之人是一夥的。”團奴滿臉淚水地站在雨中,滿眼失望地望著她,“從今日起,我與你恩斷義絕,你再也不是我師父!”
溪水中濺起一道水花,紅衣女童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大雨滂沱,團奴可以自由藏身,再難追蹤她的蹤跡。
江采霜扶著董月娘回到廊下躲雨,董月娘失了魂魄一般,不停喚著團奴的名字,“團奴,團奴……”
小虎子很有眼色地道:“我先帶她下去休息。”
“好。”
江采霜經了一番打鬥,身心俱疲,坐在廊下美人靠上休息,腦海中思索著到底是誰挑撥團奴殺人。
此人既知道團奴的存在,也知道董月娘對於團奴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並且……此人對新黨頗為仇視,不然也不會挑唆團奴隻針對新黨學子。
還不等她想明白這個問題,便有下人傳信,說燕安謹回府。
江采霜一個鯉魚打挺,猛地站了起來。
完了,她好像把書房弄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