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霜臉上剛褪去的熱意,再度卷土重來,仿佛渾身的血液都朝著頭頂湧去。
胸腔裡,心跳得飛快,宛如擂鼓。
她躲在被子裡蒙住頭,烏潤的眼睛快速眨巴著,不服氣地輕哼一聲:“彆臭美了,就憑你的道行,才動搖不了我。”
燕安謹愉悅低笑,胸腔輕輕震顫,微喘的氣息聲在夜色中聽起來曖昧不清,“道長蒙頭睡覺,不覺得悶麼?”
江采霜從臉頰到耳朵徹底被染紅,被戳穿心事惱羞成怒般,“我樂意!”
她翻了個身,打定主意不理他了。
江采霜忽然想起小虎子曾說,他們狐妖怕水,尋常不會下湖下河的。
她捏著被子的手緊了緊,攥得指尖泛白,想問燕安謹,卻又莫名不敢問出口。
有心事壓在胸口,不僅不讓她覺得沉重,反倒覺得整個人像是踩在雲端,渾身都輕飄飄,軟綿綿的。又像是喝醉了梅子酒,腦子暈暈乎乎,胸腔裡漲滿了蜜一樣的甜。
是從未有過的感受。
第二日,江采霜送月娘回了清心庵。
剛回到庵堂,她便命人將吹煙抓了起來。
“為什麼抓我?你們憑什麼抓我?”吹煙雙手被縛在身後,不服氣地掙紮。
江采霜靜靜道:“因為你就是背後挑唆團奴犯案的那個人。”
吹煙掙紮的動作停下,先是愕然地看向她,隨即又回頭看向董月娘。
董月娘滿眼失望,彆開了目光。
吹煙立刻明白,她家姑娘已經知道了她做的事。
“我沒做錯……”吹煙垂下頭,失魂落魄地說道:“我隻是在打掃房間的時候,隨便說了幾句話而已。”
“你是怎麼知道團奴的?”江采霜問。
吹煙臉色難看地苦笑,“我聽姑娘夜裡自言自語,覺得奇怪,便戳開窗戶看了一眼。雖然沒看到另一個人,但我知道,姑娘一定是在跟誰說話。”
她懷疑,那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其他的東西,就像話本裡麵描述的妖魔鬼怪一樣。
於是吹煙就想到了,利用那“人”異乎尋常的能力,來實現報複。
趁著獨自在屋中打掃的時候,她添油加醋地訴說喻文卿的罪狀,連帶他所支持的新黨也一並怨上。
那時候團奴就在玉淨瓶裡休息,將她的話全部聽了進去。
團奴年紀小,心思單純,又對董月娘頗為孺慕依賴,一聽這話便恨起了新黨,欲除之為董月娘報仇。
“原本我家姑娘在太師府錦衣玉食,卻被趕到這麼一個鳥不拉屎的荒涼地,甚至還被逼得跳河輕生,差點沒命。”吹煙臉色漸漸扭曲,恨得咬牙切齒,“難道我不能恨喻文卿,不能恨那些所謂的新黨學子嗎?他們自詡胸懷天下,為何不能娶我家姑娘為妻,不是他們將我家姑娘逼上死路的嗎?”
嘴上說著胸懷天下,憂國憂民,卻差點連累她家姑娘喪命。
難道她家姑娘就不是天下人之一了嗎?
“吹煙,你糊塗!”董月娘痛心不已,“本就是我們強權相逼,逼得他走投無路,撞柱而死,他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我當初投河,也並非因為他。”
吹煙偏激地辯解:“可是以您的出身家世,相貌品行,又不是配不上他!他喻文卿一介窮苦書生,有什麼資格拒婚?”
“你何時變得這樣是非不分了?難道出身便能決定一切嗎?我出身太師府,便生來比他高貴嗎?”董月娘本就因當初那件事愧疚不已,聽吹煙如此說,更覺胸中鬱憤。
便是因為所謂的出身,所謂的榮華權勢,她才被逼著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多說無益。
吹煙心中早已恨意深種,說再多也無濟於事。
小虎子將吹煙押了下去。
董月娘眼中淚光閃動,扶著桌案,徐徐坐了下來。
江采霜給她遞了一方帕子,試探著問道:“當初,你為何會和喻文卿……”
董月娘分明不是心思邪佞之人,為何會選擇陷害喻文卿呢?
董月娘低頭,語氣浸滿了心酸無奈,“我父親決定的事,向來無人可以更改。既然他選中我來對付新黨,我哪有抗拒的餘地。而且我那時,並不知道他要陷害的人是喻文卿。若是早知是他……”
若是早知道是他,董月娘寧死也不會去。
去歲七夕那夜,父親宴請一眾學子,其中就有喻文卿。
喻文卿被人刻意灌醉,父親叫來她,命她前去侍奉。
她自然不願這般折辱自身,更不願陷害無辜,可父親怎會在意她的想法?父親便是家裡獨斷專橫的一座大山,董太師一個冰涼徹骨的眼神,便足以壓得她和母親抬不起頭,遑論反抗。
縱然月娘萬般不願,卻不得不顧及母親。若是惹了父親不快,母親往後在府上的日子隻會更難熬。
江采霜難以理解,“可你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嗎?他為何要這樣對你?”
哪有人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冷漠,簡直就是把女兒當成一枚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能利用的時候,便利用女兒拉攏良才,借此鞏固自己的權勢。不能利用了,便打發到庵堂自生自滅。
根本不管女兒的死活。
董月娘笑意微嘲,“我家中……共有十二個姐妹。父親兒女眾多,在我小的時候,他甚至記不得我的名字。”
隻是因為長大了,她的才貌頗為出眾,有了可以利用的價值,父親才願意看她一眼。
在父親眼裡,所有的妻妾子女加在一起,恐怕都比不上他內心的權欲。
起身要走的時候,江采霜想起一件事,“我在你房中發現的書信,是你寫給誰的?”
那位“元水”究竟是誰?
董月娘心緒起伏地閉上了眼,避而不答。
從清心庵離開,江采霜走在林蔭下,依稀能聽見遠方傳來的禪音。
或許對於董月娘來說,獨自在這僻靜之處修行,都比被困在後院,隨時都有可能被父親送給旁人獻媚來得好。
若是團奴沒有被攛掇著害人就好了,她們師徒隱世而居,也算悠閒自在。
來到山下,江采霜遠遠就看到等在路邊的燕安謹。
她彎唇一笑,歡快朝他跑去,“久等了。”
走到集市上,江采霜好奇地問:“今日怎麼這般熱鬨?”
之前她來長慶街的時候,沒見有這麼多人來來往往。
燕安謹淺笑著為她解惑,“今日中元節,也是佛教的盂蘭盆節。正午時候,佛寺會在寺裡辦齋會,道場,許多人都來明心寺供奉父母。”
江采霜這才想起,今天七月十五,恰逢七月半,是佛道兩家的大日子,自然比尋常節慶熱鬨。
她興致勃勃地提議,“我上次吃過明心寺的素齋,味道很是不錯,不如我們去那裡吃齋?”
“好。”
走進明心寺,江采霜不由感歎:“往來的香客都多了許多呢。”
之前來明心寺的時候,幾乎看不到其他香客,今日倒是人潮如湧,香火鼎盛。
江采霜跪坐在蒲團上,給大雄寶殿供奉的五方佛上香。
寺院禪音陣陣,佛香嫋嫋,讓人的心境不自覺靜下來。
江采霜閉上眼,虔誠地雙手合十,腦海中浮現出明靜小師父對她說過的話。
那個時候,鄧聰曾在大雄寶殿內靜跪良久,像是在為什麼事而苦惱,遲遲下不定決心。
鄧聰還問過明靜,五方佛怒化五大明王的事跡。
五方佛,五大明王……五個人。
江采霜霍然睜開雙眼,何文樂,周康,鄧聰,還有另外兩位學子,剛好是五個人。
哥哥說過,他們五人住得近,政見相和,時常一起議論朝堂弊病,百姓苦楚,並為此痛心疾首。
若真如她所想的那樣,說不定並非是蘇滔將何文樂五人騙出來,而是……
卻沒想到蘇滔與魚精勾結,將他們變成了魚精腹中食。
燕安謹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低聲問:“道長可是想起了什麼?”
江采霜眉飛色舞,語氣都透著激動,“我想到蘇滔是怎麼把何文樂他們‘騙’出來的了。”
“哦?”燕安謹洗耳恭聽。
江采霜從蒲團上起身,手舞足蹈地向他解釋自己的猜測。
燕安謹看向大殿上的五尊佛像,抿出一抹淺笑,讚道:“道長聰敏,在下佩服。”
在功德箱捐了些香火錢,他們在小師父的指引下,去往後麵的膳堂齋房。
路過和尚們居住的寮房,江采霜隨口道:“怎麼沒聽到餘及的讀書聲?他今日不讀書麼?”
之前從僧舍旁邊走過,遠遠就能聽到嘈亂的讀書聲。
今日寺院人來人往,餘及難道開了竅,總算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擾民,所以閉口不讀了?
小和尚合掌,“施主有所不知,那位借宿在我們寺院讀書的施主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江采霜訝異。
不是說他怎麼趕都趕不走嗎,居然會主動離開。
“聽師兄們說,他是被什麼東西嚇著了,連續幾日都不能入睡。昨夜大雨瓢潑,那位施主更是心神不寧,難以入睡,今日一大早便離開了。”
江采霜點點頭,“原來如此。”
前幾日餘及看過鄧聰的屍體,不僅看過,還一下子跌倒摔了上去,估計就是因此才把他嚇成這樣。
說話間,幾人已經來到膳堂。
與上次的空蕩不同,這次膳堂已經人滿為患,不剩多少空位。
江采霜和燕安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有件事忘記跟你說,”一坐下,江采霜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我從清心庵離開的時候,月娘同我說,團奴很有可能會去一個地方。”
“何處?”
“魚骨廟。”江采霜解釋道,“月娘說,團奴的爹娘被道士所害,死去之後,骸骨還被用來搭成了廟宇。她懷疑團奴昨日拿的魚骨,便是她爹娘的骨骸。隻要找到這座廟,便有機會知曉團奴的下落。”
骸骨中蘊藏著極為龐大的妖力,團奴吸收了骨中的妖力,所以才在短短幾日內,實力提升了一大截。
“道長說得有道理。”燕安謹讚許,“可知道這座廟在什麼地方?”
江采霜搖頭,“月娘隻知道有這個地方,並不知道位置。”
“先吃飯,待會兒我派人去查。”
“嗯。要是害死團奴爹娘的道士也在那附近,恐怕不好對付,我們要多加小心才是。”
怪不得團奴對她的敵意那麼重,當初七夕文會,那麼多人裡,團奴第一個挑中下手的就是她。
想來是因為感知到她身上的靈力,得知她為修道之人,所以把父母的仇恨也算到了她頭上。
從寺裡出來,燕安謹吩咐守在附近的懸鏡司使,去查附近有沒有一個叫“魚骨廟”的地方。
下屬領命而去。
街市間車來人往,摩肩接踵。孩童扯著大人的衣裳,笑鬨著要去勾欄瓦肆裡看《目連救母》。
中元節這日,瓦肆裡唱得最多的就是這場戲。
“你今日有空麼?不然我們也去看戲?”江采霜對《目連救母》有所耳聞,但還從未看過這場戲,當即有些心癢。
“有空。”燕安謹彎唇,“走吧。”
再過兩條鬨市街,便到了勾欄瓦肆。
江采霜還是頭一次來汴京城的瓦子,裡麵大大小小數十座勾欄,雜耍、戲法、皮影、蹴鞠、說書、唱戲、舞刀劍……凡是能想到的品類應有儘有,看得她眼睛都直了,“我以前從沒來過這麼大的瓦市。”
“進去瞧瞧。”人潮擁擠,燕安謹自然地牽起她的手。
“好多人啊。”江采霜光顧著看熱鬨了,另一隻手指向一個個攤位,“有賣小吃的,還有賣剪紙,麵人,糖畫的,好多攤位。”
攤主們被鑼鼓聲吸引,也不管生意,踩在石頭上,仰著脖子看勾欄上的戲目。有人來買雜貨,頭也不回地揮手,就把客人給打發了。
瓦舍包攬了吃喝玩樂,連街角一小片地方都被表演噴火、碎大石的戲班子占住,吆喝聲如浪如潮,看得人眼花繚亂。光是把整個瓦舍逛下來,都要廢好大的功夫。
“這裡待會兒就要演《目連救母》,我們在這裡看吧。”江采霜看到一家勾欄掛出來的“招子”,上麵寫著接下來要演的戲目,正是江采霜想看的。
這家勾欄前麵圍滿了人,應該是演得出挑的那類。
江采霜懷裡抱著一大堆零嘴吃食,站在人群中,仰首等著看戲。
不一會兒,這場戲便在敲鑼打鼓聲中,拉開了序幕。
《目連救母》源自《佛說盂蘭盆經》,講的是佛陀弟子目連尊者,於七月十五這日建盂蘭盆會,供養十方僧眾,從而救亡母出地獄的故事。
目連的拳拳孝心看得台下許多人潸然淚下,江采霜的眼睛也不由得濕潤。
有人來到燕安謹身邊,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說完便自覺退下。
看到高/潮部分,前麵人頭攢動,擋住了江采霜的視線。她怎麼努力踮腳,還是看不到台上的情形,急得抓耳撓腮。
江采霜正說要換個地方看,還沒來得及轉身,便被人輕鬆舉了起來。
“啊……”身體驟然騰空而起,嚇了她一跳,輕聲驚叫,膽戰心驚地回頭。
隻見燕安謹淡然自若地站在她身後,狹長的眼尾微抬,示意她繼續看戲。
他拎得輕巧,仿佛她沒有重量似的,舉著一點都不費勁。
江采霜定了定神,繼續看向台上。
後來興許是怕她不舒服,燕安謹換了個姿勢,直接讓她坐在自己肩上。
江采霜身體一下子高出其他人許多,她慌了神,無意識地緊緊摟住他,像是溺水之人牢牢抓住一根浮木。
燕安謹低笑著,氣息聲夾雜著淡淡的無奈,輕聲道:“道長蓋住我的眼睛了。”
“喔喔。”江采霜紅著臉,挪開蓋住他小半張臉的手,咽了咽口水,湊近他的耳朵小聲道歉,“抱歉。”
發現自己坐得很穩,她緊繃的心神逐漸放鬆下來,長長呼出一口氣。
坐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視野開闊,看得再清楚不過。
江采霜看得目不轉睛,很快便將這件事拋在腦後,跟隨眾人一同沉浸在催人淚下的戲目中。
班頭抱著個竹簸箕,樂嗬嗬地來收賞銀。江采霜從燕安謹身上爬下來,還順走了他掛在腰間的香袋,從中拿了銀子,“咚”一下扔進筐裡。
班頭還是頭一回見這麼大方的客人,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不住地說著感謝祝福的吉祥話。
人群漸漸散去,江采霜正要把香袋還給燕安謹。
對上那人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江采霜心裡一激靈,這才遲鈍地覺出不好意思來。
她方才太喜歡這出戲,激動之下,便拿了他的錢袋去行賞……
江采霜撓了撓發燙的臉頰,抓來他的手,心虛地將香袋還了回去,整個過程都低著頭不敢看他,“多、多謝你了。”
燕安謹居高臨下地睇她一眼,掂了掂被塞到手裡的錢袋,幽幽開口:“這是道長給在下的賞銀?”
這麼一說起來,好像這銀子是為了他方才的舉動,而給他的賞銀。
本來就是他的銀子,她拿走一部分,再當作賞銀還給他……
“不不是,剩下的銀子……”江采霜緊張地揪著袖口,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底氣不足地小聲道,“我回頭還你。”
燕安謹一時被氣笑了,搖了搖頭,頗為無奈。
“道長覺得,在下是想跟你要銀子?”
難道不是嗎?
江采霜小心地覷他一眼,明智地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餘光正好瞥見他肩頭,原本平整的衣裳,被她坐出了褶皺。
難道……
江采霜福至心靈,伸手過去,認真地幫他撫平衣裳的褶皺。最後還在他肩上拍了兩下,蕩去並不存在的灰塵。
這總行了吧?
她烏潤的眼眸晶亮,眨了眨眼,邀功似的看他。
燕安謹跟她對視半晌,在心底長歎了聲,終是徹底敗下陣來,“方才銀風來報,找到魚骨廟了。”
“在哪兒?”江采霜樂得他不再追究方才的事,立刻問道。
“我帶你去。”
“嗯。”
等燕安謹的視線移開,江采霜徐徐吐出一大口氣。
方才被曲目所吸引,燕安謹舉起她的時候,她什麼都沒來得及想。
直到這會兒,那些令人怦然的臉紅心跳,才漸漸漫上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