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氣息裹挾著熱氣,直往耳廓裡鑽。
江采霜耳尖發燙,半信半疑,“我是修道之人,有什麼好擔心的。”
“在下知曉道長的本事,但人世險惡,就怕萬一。”燕安謹頓了頓,商量似的開口,“若是道長嫌擠,在下去睡桌子?”
江采霜腦袋埋在他胸口,遲遲沒有給出回應。
燕安謹作勢起身,被她抓住手腕。
“嗯?”
江采霜吞吞吐吐:“……嗯。”
胸中心跳咚咚,不停震擊著她的耳膜。
燕安謹明了她的意思,乖乖躺了回去,“那就隻好委屈道長了。”
江采霜一動不動地趴在他懷裡,慶幸屋中熄了燭火,沒人能看到她臉上的紅霞。
不然這狐狸還不得得意好幾天?
兩人成親已有一段時日,但這是第一次相擁入眠。
江采霜原本還以為,自己會因為不習慣而睡不著,沒想到這夜睡得格外踏實,一覺到天明。
醒來的時候,隱隱約約感覺,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被自己抱在懷裡。
她睡眼惺忪地往懷裡一看,發現自己抱了一隻白狐。
怪不得睡覺的時候,絲毫沒覺得擁擠。
早膳後,二人問清魚骨廟的具體位置,並肩走出客棧。
江采霜在不遠處的攤位下,看到兩個熟人,是銀風和小虎子。
兩個人穿著布衣,做尋常百姓打扮,各戴著個草帽,坐在賣筍肉饅頭的扁擔後麵,還真像那麼回事。
江采霜扯了扯燕安謹的衣袖,示意他看向那邊。
燕安謹與二人換了個眼神,向江采霜解釋道:“他們怕我們遇到麻煩,暫在暗中守護,先不要揭穿他們的身份。”
“好。”
順著河岸邊走出去幾百步,果然看到一座廟宇矗立於矮坡山林間。
坡上建著一座年歲悠久的石牌樓,石頭縫裡都長滿了苔蘚。潮濕的石階隻有五層,上了石階便是一座廟。
魚骨廟占地還不足十步,是一座破敗的小廟。廟門口一左一右兩個小香爐,門外是一個香灰箱,裡麵插著黃色的香燭,約有手臂長短。廟後麵是鬱鬱蔥蔥的樹林,一直蔓延到河邊。
繞過香灰箱,走進這座魚骨廟。
廟宇攏共一間,正對麵是一座魚神像,魚頭人身,魚嘴幾乎夠到了小破廟的屋頂,尾巴藏在衣袍中,神像外麵的彩漆斑駁掉落。
“這廟裡好像什麼都沒有。”江采霜仔細檢查一番,沒發現什麼特彆的地方。
廟宇很小,一覽無餘,最多隻能容四五個人進來燒香。
燕安謹停在牆邊,看向泥牆。
江采霜站到他身後,“這些泥牆有什麼不對嗎?”
“道長看這裡。”燕安謹袖袍落下,指著牆上微微凸出來的一片灰白。
“這是……”江采霜的手貼上去,一下就感覺到了若隱若現的妖氣,“魚精的骨頭。”
“不錯。這座廟宇的牆壁,融進了魚妖之骨。”
江采霜收回手,“這應該是團奴爹娘的骸骨,被封印在此處。待此間事了,我想辦法把魚骨抽出來,渡化它們輪回。”
“這座廟裡怨氣太重,待久了容易影響心神,我們先出去吧。”江采霜不願在這座妖廟裡多待,“到底是誰有如此大的本事,居然能將兩隻魚精的骸骨都封在此處。”
她對付一個團奴都有些吃力,竟有人能同時收服團奴的爹娘。
那人的法力該有多麼強悍?
二人正要出去,卻見一人腳步匆匆往廟裡走,正是昨天才見過的餘三娘。
江采霜給她讓開位置,臉色煞白的餘三娘跪到魚神像前,磕了好幾個頭,嘴裡不停嘟囔著什麼。
等她磕完頭出來,心情已然平靜了許多。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江采霜猜測道:“昨天那個店小二說,餘三娘有兩個哥哥,二哥是個隻知道讀書的書呆子,她又姓餘……她哥哥會不會是我之前在明心寺見過的那個餘及?”
“有可能。”
“餘及前天晚上從明心寺回來,應該早就到家了。”
白天陸陸續續有幾家人來拜魚骨廟,江采霜悄悄在廟裡布了陣法,隻要團奴一出現,立刻便會觸動陣法。
可她在外麵守了半天,陣法仍舊毫無反應。
“是不是我們猜錯了?團奴並沒有來這裡?”江采霜不禁有些氣餒。
燕安謹倒是淡然自若,“道長莫急,再等等。”
午後剛過,一個男人抱著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來,一路高喊著:“魚骨娘娘救命!”,衝進了魚骨廟。
男人撞翻了香灰箱,跑進廟裡跪下磕頭,涕泗橫流地祈求,“魚骨娘娘救命,娘娘救命!這是我唯一的孩子啊,我就這一個兒,求求娘娘救命。”
男人抱著孩子,從神像前的香爐裡拿了一把香灰,瘋了似的往孩子嘴裡塞。
“我的兒,快吃點神土,吃了就好了,魚骨娘娘一定會救你的。”
看熱鬨的路人圍了過來,把魚骨廟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那不是孝生嗎?他咋了這是?”
“他兒子怎麼了?彆是染上什麼病了。”
“看著孩子好像都不動彈,怕是不行了,真可憐啊。”
江采霜擠進人群,“讓一讓,我是大夫,我給他看看。”
她來到廟裡,對額頭遍布血跡的男人說道:“我看看你兒子,我是大夫。”
男人六神無主,失了魂魄似的坐在那。
江采霜趁機給孩子把脈,剛碰上脈搏,頓時心裡一涼。
她又將手探到脖頸處,發覺孩子身體都涼了,早就沒了脈搏。掀開眼皮,瞳孔渙散放大。
江采霜無奈地站起身,“他已經死了。”
她正想把孩子嘴裡的香灰掏出來,剛才還心神恍惚的男人,卻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惡狠狠道:“彆走!你害死我兒,彆想跑!”
他看向街坊鄰裡,發瘋般說道:“鄉親們,這個女的害死了我兒子,大家都看著呢。要不是她不讓我兒子吃魚神土,我兒早就好了!你這個毒婦!你想害死我兒子!”
“你兒子早就死了,你給他喂再多香灰都沒用。”江采霜本是好心救人,哪想到會被這般卑劣糾纏,當即聲音便冷了下來。
“胡說,我兒子剛才還好好的,鄉親們都看到了,我兒子剛才手指還動呢,就是你來了之後,把我兒子給害死了。可憐我的兒,到死都沒吃過一頓好肉,都怪他爹我沒本事。”
江采霜念著他剛死了兒子,不願動手傷他,“你鬆開我。”
“不放!你要麼給我兒子償命,要麼就賠錢!”男人像是聞見了肉味的鬣狗,好不容易賴上一個人,哪肯輕易撒手。
就在這時,燕安謹從外麵進來,袖中玉骨扇飛出,打折了男人手腕,又精準地回到他手中。
男人痛苦地“啊”了一聲,手腕便無力地垂下,他臉色變得扭曲,臉上淚水血水混在一起,惡心又可怖,“我的手,我的手。”
江采霜趕緊掙脫,跑得離他遠遠的。
“彆讓這兩個外鄉人給跑了。”男人忍著疼,大吼了一聲。
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雖說素來看不上餘孝生這等懶漢,但還是圍在一起,攔住了燕安謹二人的去路。
“你打傷了俺們的人,你們不能走。”
“孝生剛死了兒子,你們還下手這麼狠。”
“是啊是啊,長得這麼俊,怎麼有這樣惡的心腸。”
江采霜氣得不輕,怒道:“明明是他想訛詐我們,你們都沒看見嗎?”
這些人怎麼回事?怎麼如此是非不分?
燕安謹安撫地握住她的手,將她護在身後,“彆擔心,銀風他們馬上就到。”
他聲音低磁沉靜,莫名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很快,人群外麵就傳來一陣騷亂。
“讓一讓,讓一讓,官府的人來了。”
人群讓出一條位置,銀風和小虎子領著祥符縣的官兵來到此處。
這裡地處偏遠,發生的糾紛歸屬祥符縣所管。
“官爺,官爺,您可要為我做主啊官爺,這兩個外鄉人害了我兒,還折斷了我的手。我們莊稼人就靠這雙手吃飯,沒了手我可怎麼活啊。”餘孝生舉著耷拉下來的胳膊,惺惺作態,高呼可憐。
為首的廂兵卻對著燕安謹拱手行禮,誠惶誠恐道:“奉縣令大人之命,前來接世子回去。”
燕安謹淡聲道:“起來吧。”
“給他的孩子驗屍。”長指一指,指向餘孝生身旁的孩童屍體。
“是是。”班頭一揮手,趕忙讓帶來的仵作上前驗屍。
燕安謹先帶著江采霜離開人群,江采霜往身後看了眼,想知道那個孩子的死因。
燕安謹看出她的心思,卻不放心她留在此處,“我們先離開,回頭我讓仵作把驗屍結果告訴你。”
江采霜隻得按捺下好奇心,跟他一道走出人群。
有了官兵的保護,圍觀的百姓再也不敢阻攔半分。
兩人不方便再回到客棧,便暫時住進了祥符縣的縣衙。陳縣令得到消息,早早地在衙門門口迎接,態度畢恭畢敬,“下官不知世子殿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殿下恕罪。”
“縣令大人多禮了。”燕安謹神色不鹹不淡,語氣平靜無波,看不出多少情緒。
陳縣令暗自捏了把汗,小心地從旁侍奉。
過去半個時辰,總算傳回消息,死的小孩約莫九歲,似乎是中毒而死的,但暫時還不能確定死於什麼毒。
至於那個撒潑打滾的男人,叫餘孝生。家裡一兒一女,還有一弟一妹,弟弟叫餘及,妹妹叫餘三娘。
“餘三娘果然是餘及的妹妹。”江采霜攏起眉,“怎麼餘及剛從明心寺回來,立馬就死了個小孩?”
隻是偶然嗎?
燕安謹知她好奇心重,遇到案子就斷然沒有置之不理的可能,隻是他還要提醒一句——
“此處民風蠻橫狡詐,道長查案時務必要多加小心。”
這裡的百姓有多難纏,江采霜今日已經見識過了,“我會小心的。”
“待會兒我讓人傳信給開封府,派吳仵作過來,查明那個孩子的死因。道長若想去他們家裡盤問,須得帶上官兵。”
江采霜知道利害,也不想因為這些瑣事而乾擾心神,自然應下,“好,我記下了。”
江采霜問陳縣令:“為什麼那個孩子死的時候,餘孝生一直往他嘴裡塞香灰?”
陳縣令不敢問她的身份,但還是恭恭敬敬地答:“我們這有一座魚骨廟,就是兩位方才見過的那座。關於這座廟,從前有個傳說。”
“哦?什麼傳說?”江采霜問道。
“傳說十年前,這附近的漁民網了一條大魚精。正好輪到村裡分宅基地,大家夥兒抽簽分地,順便把魚肉也分著吃了。可吃了魚肉之後沒多久,村裡人都覺得腹痛難忍,找了許多大夫看也沒用。後來一個雲遊的道士經過這裡,指點村民,用魚骨建一座廟,就能壓製魚肉的凶性。”
“村民糾集人手,在河邊建起了那座魚骨廟。奇怪的是,廟建起來之後,再也沒有一個人腹痛。從此就流傳開了‘魚骨娘娘治百病’的傳說,家家戶戶誰有不舒服,就去廟裡拿點香灰泡水喝,據說泡了就藥到病除,立馬活蹦亂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