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是為什麼,為了宅基地唄。兩家挨著,後麵的土崗子以前是個坑,王家填的土,在崗上種了樹。但餘家說那是他們家的宅基地,非要砍王家的樹。”
說到這些家長裡短,大娘唾沫橫飛,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王家也不服氣,偷偷推了餘家的院牆。兩家一直爭這片土崗子,平時見了麵就打。王家仗著兄弟多,把餘孝生的頭給打破了。”
“餘孝生不是娶了王家女嗎?”
按道理說,兩家是親家,關係應該很近才對。
大娘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道:“那算啥,親兄弟爭起來宅基地也有往死裡打架的,何況是隔了一層。當時餘孝生喊他弟弟回來,他弟弟一心考學,不管家裡的事。要不是三娘領來了同族的親戚,餘孝生得讓王家兄弟活活打死。”
江采霜沒想到,這些農戶為了爭宅基地,居然會鬥到這番地步,連人命都不顧了。
“後來這件事怎麼解決的?那片崗子的地歸誰家了?”
“現在是王家的地。雖說餘家親族多,不怯王家四兄弟。但後來王家老婆子死在餘家門口,這事鬨得大了,縣令把地判給了王家。”
江采霜回想起哥哥幫她查了太舍的記檔,餘及以前曾是太舍學生,因為家裡牽扯進命案,才被太舍除名。
難道就是這樁宅基地的案子?
江采霜又問:“王家婆子怎麼會死在餘家門口?”
“這俺就不知道了,反正王家兄弟守著他娘的屍體,堵著餘家的門不讓人進出,天天坐在門口哭喪。最後餘家把崗子那片地讓了出來,王家老婆子才下葬。”
雖說不清楚這件事,與餘福保中毒一案有沒有牽連,江采霜還是將此事記在心裡,打算回去以後好好問問縣令。
“餘三娘一直都住在餘家嗎?”
“這兩年一直住在娘家,伺候她爹。她跟她夫家好像是鬨翻了,人家把她給休了,趕出家門不要她了。她也沒地方去,就隻能回娘家。”
“她跟餘孝生一家有沒有什麼矛盾?”
“這沒聽說過。三娘脾性好,都說她是泥人脾氣,從來不跟人急眼。她哥好吃懶做,整天發脾氣,三娘都是讓著他,沒跟他嗆過聲。不過三娘跟她大嫂拌過幾回嘴。”
“為什麼事拌嘴?”
“她一個外嫁女,天天住在娘家算咋回事?老二還沒分家,宅基地跟田地都在餘家老頭手裡攥著,老大媳婦怕三娘惦記。”
“知道了,今天就問這些。”
大娘還有些意猶未儘,“貴人,我還知道旁的事,不再問問了?”
“不問了,這些就夠了。”
目前來說,她隻需要知道餘家和王家的事,而這些事已經夠她頭大了。
若是之後需要打探其他事情,她再找人問也不遲。
大娘絮絮叨叨地走了。
江采霜正要回縣衙,陳縣令聞聲趕來,“下官晨間判了樁案子,這會兒才忙完,連忙趕來。您可有什麼用得著下官的地方?”
“又有案子了?”
陳縣令苦笑,“不是大案,還是村裡人為了爭地,逞凶鬥毆的事。”
江采霜“哦”了一聲,話鋒一轉,“我正好要問你,餘家和王家當年爭宅基地的事。”
“您說的是餘孝生家?”村裡王姓不多,但餘姓人多得是。
江采霜點頭,“沒錯。”
陳縣令歎了口氣,“確有此事,當年餘王兩家爭後麵那片宅基地,鬨了好長一段時間,還鬨出了人命。”
“死的可是王家老媼?”
“是啊,老太太就死在餘家門口。”
“餘家害得她喪命?”
陳縣令的神情一時間有些複雜,“這倒不是,如果餘家害了人,自然不會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過這件事,跟餘家也算有點關係,具體的情況……下官一時說不清楚,還請您回一趟縣衙,親自查看當年的案檔。”
“莫非這件事另有隱情?”
“唉,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江采霜心懷疑慮,隨著陳縣令回了縣衙。
陳縣令讓主簿去取餘王兩家爭宅基地一案的卷宗,他和江采霜留在二堂等候。
“縣裡瑣事繁多,怕是需要等上一會兒。”陳縣令解釋道。
過了約莫兩刻鐘,主簿才捧著裝了卷宗的木盒回來,“縣令大人,這裡就是當年那案的卷宗。”
“放下吧。”
江采霜迫不及待地翻閱案卷,泛黃的紙張上,詳細記載了餘王兩家長達數月的爭執打鬥。
最狠的一次,王家兄弟趁餘孝生在地裡乾活的時候,用農具猛地砸他後腦勺,差點把餘孝生給打死。
王家兄弟多,餘家則是親族多,兩方爭鬥不止,最後因王家老嫗死於餘家門前,這起事端才終於了結,那片地歸屬王家所有。
“還有驗屍格目?”江采霜翻出了王家老嫗的驗狀。
以前她看王府書房的案卷時,常常好奇許多案子結案草率,連屍格都沒有。
燕安謹同她說,許多小地方的官員辦事粗率,急於將案子蓋棺定論,草草給人頂罪,這才生出許多冤假錯案。
沒想到這祥符縣的縣令,倒是個認真踏實的。
“當時王家死活攔著不讓驗屍,下官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仵作碰到屍體,因此還被村民打破了頭。不過爭取到的時間太短,仵作來不及細驗,這些都如實記在驗狀上。”
死者為大,村裡人都是這般想的,自然不願意讓仵作碰自家人的屍體。可想而知,當時要驗屍付出了多大的心思。
江采霜質疑道:“驗狀上說,王家老嫗並非死於外力,而是病死的?”
“是的。老人本就身患重病,口不能言,還不能下床,好端端的怎會出現在餘家門口?而且屍體上並無外傷,也沒有中毒的痕跡,所以王家老太太真正的死因,與餘家無關。”
“你的意思是,這位老人不可能自己來到餘家門前?”
陳縣令歎聲點頭,“絕對不可能,我找過給王家看病的大夫,也問過住在附近的街坊,老人早已生活不能自理,怎麼可能跑下床?”
“那她是怎麼出現在餘家門口的?”
“我和仵作推測……”陳縣令似是難以啟齒,下了好大決心才說出實情,“推測她是被王家兄弟抬出來的。”
“被王家人抬出來的?”江采霜驚異極了。
這麼說來,王家兄弟把病重的母親抬到餘家門前,堵住他們的門,就為了跟餘家爭那一塊地。
“王家四兄弟都住在家裡,旁人哪進得去他家?下官私下也派人打探過,王家兄弟不止一次,趁夜將老人抬到餘家門口,等天快亮了再抬回去。這般折騰了許多次,老人終於咽氣,如他們所願地死在了餘家門前。”陳縣令心下唏噓不已。
“那王家兄弟的爹呢?不管他們的所作所為嗎?”
“王老頭有一年冬天夜裡喝醉了酒,凍死在雪地裡了。那個時候王家老四才兩三歲,最大的孩子也不過九歲。王家婆子一個人,辛辛苦苦地把他們兄弟姊妹五個拉拔大,累出一身病痛,這麼些年連一頓飽飯都沒吃上過,就這麼死了。”
聽到這些,江采霜的心情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
她生平第一次,對人的貪婪和冷血,有了這麼深刻的認識。
王家是外鄉逃難來的,沒有親族叔伯相幫,隻靠著一個年輕體弱的母親,費了多少心血才能把五個孩子喂養長大?卻沒想到,最後卻喂了一窩白眼狼出來。
對於像王家兄弟這樣的人,連病重的親生母親,都能被用來當做滿足私欲的工具,還有什麼事是這些惡魔做不出來的?
“下官原本想判餘家無罪,可村民百姓不服,誰家死了人誰家就有理,王家煽動村裡人屢屢來縣衙鬨事,縣衙這些個官兵根本攔不住。最後實在沒辦法,隻能折中,沒判餘家的罪,但是把崗子後麵的地分給了王家。”
這確實也是最合適的處理辦法了,不然若是將地平分,王家還不知道要鬨到什麼時候。
午間用膳的時候,江采霜感慨不已地跟燕安謹講述,自己上午聽來的一切。
“這裡的人比我想象中還要難對付,或許他們的想法,根本不能按照常理來推斷。”
燕安謹聽罷,並未露出太多震驚之色。他淡淡啟唇,慢條斯理地說道:“人若是不讀書明理,不懂約束自己,便與山間野獸無異。”
江采霜深有同感,“沒錯。”
當然,窮苦人家不乏良善之輩,讀書人中亦有衣冠禽獸。
隻是在祥符縣下轄的餘家村,人性的惡被推至了極點。
江采霜夾了一筷子菜,“說到這兒,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
“何事?”
“我問陳縣令,餘家村的人有沒有聽過‘目連救母’的故事。他說每年七月十五,魚骨廟門口都會搭台子唱這出戲。不僅如此,他還自掏腰包,請過許多戲班子來村裡,唱兄友弟恭,敬老愛幼,鄰裡和睦的戲。可是一點作用都沒起到,這裡的人還是如此。”
“陳縣令對村民可算是儘心儘力了,可他忙前忙後地努力,這些人根本不領情。”江采霜心覺無奈又好笑。
這裡的民風早已固化,要改變,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用完午膳,燕安謹問:“道長下午有什麼打算?”
“我想再去找一次餘三娘,問她包袱裡的魚內臟去哪兒了。”
“好。”燕安謹沉吟片刻,“道長查案時,定要多帶幾個人跟在身邊。不然若是身陷囹圄,縱然有法力在身,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江采霜將他的叮囑聽了進去,“我知道。這些村民連縣衙都敢砸,我一個人自然不敢托大。”
吃飽喝足,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江采霜便出了門,“我去查案啦!”
她領著人先去了餘家老宅,本想找餘三娘,卻發現她並不在家,隻有餘及和躺在床上的餘家老頭。
餘及這兩天瘦了不少,衣裳都空了。他依舊失魂落魄地坐在桌前,看著桌上被撕爛的書,對外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毫無反應。
江采霜猜測,餘三娘應該帶著女兒去了酒樓,便離開餘家。
路過昨天發現包袱的那個大坑,看到幾個小孩結伴往坑裡走。
為首的小男孩拿了根木棍,在前麵領路,“前兩天我在這看到一條死狗,我帶你們去。”
雖說上次被坑底的淤泥弄得心煩,但這次,江采霜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她站在山坡上,看那幾個小孩在坑底走來走去,各自拿著根樹枝,在厚厚的臭泥爛葉中翻找。
“那條狗呢?跑哪兒去了?那天明明就在這兒的。”
“死狗還能跑哪去,是你看錯了吧?”
“我絕對沒看錯,前天早晨,這裡就是有一條死狗。隻不過我當時太害怕,所以趕緊跑了。但是我敢保證,我肯定沒記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