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人馬踏風而至。
守城衛兵剛換完崗,正打著哈欠,無精打采地守在門口。
聽見聲響,所有人頓時一個激靈。
“什麼人!”
衛兵警惕地執戟上前,攔住前路。
“懸鏡司辦事!速開城門!”林越亮出玄鐵腰牌。
守城衛兵認出令牌,登時慌張行禮,向著身後招手,高聲吆喝道:“快開城門,放下吊橋。”
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厚重的城門大開。
吊橋還未完全放下,整齊劃一的人馬便衝了出去。
高壯的馬匹衝到吊橋頂端,馬蹄高高揚起,輕易躍過溝壑,穩穩落在平地。
伴著越來越遠的煙塵,這隊人馬逐漸消失在守城衛兵的視野中。
路上顛簸,江采霜卻睡得極沉。
她昨日跟姐妹喝了幾杯酒,現在頭腦還昏昏沉沉,不甚清醒。
燕安謹身著玄色便服,身下是一匹高大雄健的駿馬,大氅罩著一道嬌小人影,將她小心地護在懷裡。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到達江南,他們隻好拋棄更舒適的馬車,所有人騎快馬而行。
“主子,隻要我們按照這個速度前進,天黑前正好能宿在驛站。”梁武騎馬靠近,粗獷的聲音裹著風傳來。
中午,江采霜迷迷糊糊醒來了一會兒,覺得口乾舌燥。
燕安謹放慢了速度,取下水囊,喂到她唇邊。
她輕輕張口,甘甜清涼的水流便被灌入喉嚨,潤澤了酒勁的熱燥。
江采霜神思清明幾分,睜開眼睛,望向官道兩側荒涼的山林,擔憂地問道:“我們晚上能到住的地方嗎?”
她可不想住在荒郊野外。
“約莫黃昏時分就能到。”燕安謹輕聲道,“肚子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江采霜點點頭,“有點餓了。”
燕安謹便命眾人停下修整。
正午時分,正好是太陽最熾烈的時候,一行人將馬兒綁在樹下吃草,各自找樹下陰涼處休息,補充體力。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能吃的東西也隻有乾糧。
江采霜不是嬌氣的性子,接過乾糧便大口嚼起來,隻是剛咬了一口,便覺得這乾糧甜甜的,越吃越甜。
“咦?怎麼是甜的?”江采霜咽下嘴裡的餅,訝異問道。
燕安謹姿態閒適地靠坐在樹下,玄色衣袂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正用石頭壓著輿圖,跟林越他們計劃接下來的路線,聞聲回頭,溫聲解釋道:“在下讓廚房用糖水和的麵。此去江南辛苦,要委屈道長吃上好些天的乾糧。”
江采霜暗歎他的細心,總是能想到旁人注意不到的細處。
譬如小衣上的刺繡……她自己平日都不怎麼留心的地方,倒是被他注意到了。
平日裡行走坐臥也就罷了,此次騎快馬下江南,若是還穿著繡紋繁複的小衣,怕是身上肌膚都能被磨傷。
幸而她的幾件小衣,胸前那些一層層的花鳥紋鴛鴦紋,臨行前都被燕安謹拿針挑了。如今前麵空蕩蕩一片,布料柔軟貼身,如同水緞月紗,穿起來比以前舒服許多。
江采霜坐在樹蔭下,借著林間吹來的風,散去麵頰上的灼熱。
她安安靜靜地吃著乾糧,偶爾聽見兩句燕安謹和旁人的說話聲。
乾糧袋裡不僅有甜的乾餅,還有一些灑了椒鹽芝麻,不耽誤存放,但口感上會好很多。
乾餅自帶味道,再加上他另外買的一包蜜餞肉乾,這一路上倒是不用擔心她會虧待自己的嘴巴了。
修整過後,燕安謹身影利落地上了馬,坐在馬背上朝她伸出手。
江采霜搖搖頭,手背在身後,“我自己騎馬就好。”
燕安謹牽唇淺笑,“沒有空餘的馬匹,暫且還得委屈道長與在下同乘一騎。”
其他人已揚鞭飛奔出去,隻剩他們兩個還在原地。
“好吧。”江采霜彆無選擇,猶豫著將手遞給他。借著牽引力,她很輕鬆便落在了男人身前。
“駕——”
得了命令,棗紅馬撒蹄,飛快地奔向官道。
江采霜的身子不受控製地後仰,後背撞進他溫熱結實的胸膛。
這人看著精瘦修長,可靠上去才發覺,肩膀胸膛寬闊緊實,足以將她整個人都籠進去,有種令人安心的踏實感。
山風自頰畔飛掠而過,她的鼻尖和耳朵都被吹紅了。
燕安謹像上午那樣,將她整個人藏進大氅中。為了防止她掉下去,他騰出一隻手,圈在她腰間。
江采霜深吸口氣,鼻間儘是清幽淡雅的徘徊花香。風聲呼嘯而過,卻都被大氅阻隔在外,耳邊隻餘馬蹄踏踏聲。
她本來想閉目養神,可男人的氣息無孔不入地侵襲她的感官,密不透風地將她纏裹,她實在靜不下心。
上午她睡得太足,這會兒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隻覺得腰間被滾燙有力的手臂攔住,讓她臉頰飛紅,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看出她有些彆扭,燕安謹微微放緩了馬速,低下頭,低冽嗓音混著風聲入耳,“道長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江采霜靠在他懷裡,蚊子哼哼似的,“沒有。”
燕安謹猜出她的羞窘,卻不點破,饒有興致地與她聊起了風土人情,“此處距京城八十裡,再往前便是應天府。若是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後日可達亳州,再過一日便能到宿州,距離青州也就不遠了。”
相比較曲折的陸路而言,水路直通自然更快。
隻是他們這行人除了江采霜以外,全都是狐妖,最怕走水路,所以才選擇騎快馬而行。
若不是這一路上遇見不少流民草寇,他們的行進速度還能更快些。
“我們走的明明是官道,怎麼還這樣不太平?”江采霜感慨道。
若是走荒無人煙的山路也就罷了,可偏偏他們走的是官道,怎麼還有這麼多匪患,官府都不管嗎?
“戰亂連年不止,許多流民百姓沒有生計,食不果腹,隻能落草為寇,做起了打家劫舍和綁架勒索的勾當。”
從前幾年還隻是邊境不太平,今年自開春起,整個南方都亂作一團。原因在於去年各地都有蝗災旱災,莊稼地裡顆粒無收,農民吃不飽飯。
再加上徭役苛重,又有豪紳與當地官宦勾結在一起,大肆斂財,平民百姓走投無路,便聚在一起揭竿起事,打著劫富濟貧的旗號,四處搶奪食糧衣物。
若非他們此行帶的都是精銳,這一路恐怕會更加難走。
“原來是這樣。”江采霜躲在大氅中,看向道路兩旁快速後掠的山林。
窸窸窣窣的山林深處,也不知是否藏著持刀劫道的強盜。
夜裡,燕安謹和江采霜同塌而眠。
江采霜正睡得沉,身旁的燕安謹卻鴉睫顫動,睜開了眼。
一人趴在門上,從門扇的洞裡伸出一隻細長的竹筒,往屋中吹迷魂香。
白煙還來不及彌散開來,偷襲的人便被一掌打昏過去,迷魂香全部倒灌進他自己腹中。
林越拎著那人的身子,隔著門扇,低聲向屋中稟報,“已經處理乾淨了。”
第二日用早膳的時候,燕安謹在桌上講起此事。
江采霜剛咬下一口熱氣騰騰的羊肉饅頭,還來不及咽下,便被驚得瞪大了眼睛,“昨夜居然有人偷襲?可這裡不是官府的驛站麼,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天下不太平,哪裡都不安全。”
江采霜懊惱地抿了抿唇角,“昨夜我睡得太死了。出門在外,應該多些防備的。”
要是她自己一個人住驛站,保不齊還真中了招。
“若是將來哪日,道長獨自在外留宿,睡前可彆忘了檢查門窗。一旦門後有刀撬的痕跡,或是門扇上開了小洞,須得多加留意。”
這些流竄的強盜,時常三五個躲在往來的客棧驛站中,盯準上房,一入夜便動手。
次數多了,門窗上自然會留下痕跡。
江采霜受教地點點頭,“嗯,我都記下了。”
之後的一路上,每到一個地方,燕安謹都會在閒聊間,信手拈來地向江采霜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
他似乎到過很多地方,對各地的民俗民情極為了解,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既透徹又有趣。
江采霜與他同騎一匹馬,這一路倒是長了不少見識,開闊視野。
適逢白露,玄鳥歸,雁南飛。
更巧的是,這一年的白露和中秋正好趕到了同一天。
天剛擦黑的時候,一行人牽著馬,來到一處鄰水的江南小鎮。
四下皆是白牆青瓦的院落,錯落有致地緊挨在一起。一條窄河橫穿小鎮,一邊的建築臨水而建,另一邊留出可供車馬行走的石板路。河上飄著幾隻烏篷船,船頭船尾都掛著燈,傳來琵琶絲竹聲陣陣。
今日既是白露,又是中秋,街上熱熱鬨鬨,家家戶戶燈籠高掛。金桂飄香,圓月高懸,槳聲映著燈影,岸邊攤販高聲叫賣著秋茶,白露酒,龍眼,還有甜酥小餅。
江采霜最喜歡喝白露茶,既沒有春茶的苦,又沒有夏茶的澀,甘甜潤口,最是清冽好喝。
她走過鋪滿了枯葉的石橋,來到攤位前,要了兩個茶餅。
燕安謹替她付銀子,遞錢過去的時候,他淡聲問:“敢問這附近有沒有酒樓客棧?”
攤主是個看起來很凶悍的疤臉漢子,接過錢,粗聲粗氣道:“沒有。這裡住的都是本地人。”
“那我們晚上住哪兒?”江采霜看向燕安謹。
燕安謹沉吟,“隻能找一戶人家借宿了。”
話音剛落,那疤臉漢子竟熱心地向他們介紹:“順著這條路一直走,能看到一棵並根生的大槐樹,旁邊那家有個院落,能住下你們這麼些人。換了旁人家,四五戶都湊不出這麼多空房。”
“多謝了。”
一行人逛著街市,沿著江邊往西走去,沒走多遠,果然看到一棵老槐樹,跟那個疤臉攤主說的一樣。槐樹跟院牆融為一體,樹乾牆裡一半,牆外一半。
槐花飄香,樹下掩映著一道小小的紅木門。
林越邁上石階,握住門環上前叫門。
不多時,門被人從裡麵拉開,走出一個身形枯瘦的青年。
青年把著門,麵帶疑惑地看向他們,“你們是什麼人?”
林越掏出一塊碎銀,笑嗬嗬地回話:“我們是過路的商人,聽說鎮上沒有客棧酒樓,不知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在貴地借宿一宿?”
青年看了看他手裡的銀子,遲疑問道:“你們幾個人?”
“一共十人,隻需兩三間客房,一間通鋪即可。”
青年往林越身後掃了一眼,估計了一下大概人數,讓開位置,請他們進去。“可以,你們進來吧。”
正門矮小,馬兒進不去。
“院子可站不下這麼多馬。”青年指著胡同的方向,給他們引路,“胡同後麵有個廢棄的馬廄,頂棚塌了一半,還有一半能用。你們晚上可以把馬拴在那兒,不過最好派一兩個人守著。”
江采霜和燕安謹自正門進入,這方一進院落不大,但勝在清淨。
“閣下如何稱呼?”燕安謹閒聊般提起。
青年撓了撓頭,靦腆回話:“我叫羅方。”
羅方帶他們來到堂屋,桌上還擺著幾碟清淡飯菜,和一盤甜酥小餅。
“堂屋左右各有一間房,左邊我自己住著,右邊你們隨意安排。”
“院子裡還有兩間空房,要是你們住不下,我待會兒把柴房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聽他話裡的意思,像是這間宅院隻有他自己一個人住。
可是江采霜的視線從桌上掃過,一下就注意到,桌子上擺著兩隻酒盞。她奇怪地問道:“你家裡還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