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裡數場雨掃清暑熱。
入九月, 早間溫度明顯衰下來,起小風,吹進室內都蘊著一股清涼氣, 拂上皮膚似一層透明冷紗。
鐘彌穿短袖裙子下樓,被打掃衛生的淑敏姨喊回去, 添了一件薄薄的針織外套。
說早晚氣溫低, 當心感冒。
出門前,她檢查一遍包包裡的身份證複印件和體檢報告,按先前約定, 今天得去實習機構辦入職手續。
七八點出了太陽,天氣不錯。
州市的公交也難得準時,從手機裡刷了出行碼, 鐘彌就近找位置坐下, 屏幕裡即時彈出一條扣費短信。
她將長框一抹消除, 戴上藍牙耳機, 點開音樂軟件, 看著車窗外隨公交啟動漸漸後退的風景。
快到商業樓時, 陽光一晃, 她倚窗瞧見那個於她而言,有一點特殊意義的公交站牌。
記憶裡雨幕連天,那人就是在這裡送她去寶緞坊取旗袍。
至於那件旗袍麼?
昨天晚上淑敏姨收拾換季衣物,鐘彌已經叫她存箱收好。
應該不會再穿了。
上次過來麵試是周末,鐘彌還當這棟商業樓清冷, 今天周一, 實打實遇上早高峰,甚至第一批電梯她都沒擠上去,隻能等另一部電梯下行載客。
鐘彌的手機這時候響了。
來電顯示是媽媽。
今天早上鐘彌剛起, 就聽淑敏姨說,蒲伯天不亮就打電話來把章女士喊走了。
外公身體不好,鐘彌當時緊張起來,問外公怎麼了?淑敏姨說:“你外公沒事,那一大早老先生都不一定起來了,聽你媽媽在電話裡說,好像蒲伯說是什麼東西丟了吧。”
鐘彌鬆了氣,才去洗漱。
此刻電梯到一樓,叮一聲打開,鐘彌沒有往電梯裡走,而是轉身直奔門口,眉心不自覺地用力蹙起,跟電話裡確認:“是我之前畫的那幅畫被拿走了嗎?是誰拿走的?”
趕到豐寧巷,鐘彌挎包進了垂花門。
外公並不在,章清姝麵前坐齊了表姨一家口。
花枝招展的表姐自覺丟臉一言不發當隱形人,表姨一邊跟章女士絮絮訴苦,一邊抽手打兩下身邊不成器的兒子。
她隻說網絡賭博害人,那些放貸機構利滾利給人下套,昧良心,殺千刀,連難聽話都舍不得往自己兒子身上說一句。
話裡話外,都是事已至此,也是小事,都是親戚,就算了吧。
一番車軲轆話說完,章清姝聽著麵容始終平靜,見女兒從院子裡走來才看過來:“怎麼傘也不打?曬死了。”
鐘彌沒管這種小事,打量一圈,隻見淑敏姨泡茶出來,問道:“外公和蒲伯呢?”
章清姝:“今天體檢,去醫院了。”
鐘彌走到媽媽身邊:“也好,這事兒彆讓外公知道。”
章清姝點點頭,她跟蒲伯也是這麼想的,章載年身體本來就不好,心臟做過手術,儘量不要讓他為這種瑣事操心。
表姨一聽鐘彌這麼說,立馬接著話頭就應和:“是啊是啊,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方城我回去就狠狠教訓,我保證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一點小事,彆驚著老先生了。”
鐘彌輕笑一聲,望過去。
表姨賠笑麵色立時繃不住,訕訕扯著嘴角。
做賊心虛的人受不得一點風吹草動,哪怕隻是旁人一聲輕笑。
“你笑什麼?”
鐘彌看向說話的方城。
這位表哥,細算起來好像不僅跟沈弗崢同齡,還同樣去英國讀過書,不過他自然不是在劍橋讀哲學聽無聊的唐代史。年野雞大學水了本科文憑回來,掏空家底不說,半點本事也沒學到。
反而套著自認金光閃閃的海歸空殼,眼高手低,活成現在既一事無成又自視甚高的樣子。
鐘彌笑著問他:“你說我那幅描金牡丹你拿去買了十萬,是真的假的?哪個怨種這麼識貨啊?”
方城眼神閃爍:“我說了我有個朋友在搞文化收藏的公司上班,他有門路,送去拍賣行了,你能寫會畫的,又是你外公親自教的,怎麼就沒有人識貨,反正就是很快就脫手了。”
“哦——”鐘彌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鐘彌到之前桌子上就放了一張銀行卡,這時候表姨又把那卡往章清姝麵前推推:“十萬我們湊了,錢都在這兒了。”
一直沒說話的表姐此刻冷笑:“是誰湊的?是我的包包首飾湊的!”
表姨怕節外生枝,立馬瞪過去:“你少說兩句!”
表姐不滿:“這才是我說的第一句話!你管我這麼嚴,怎麼不多管管你兒子?”
章清姝目光在那吵架的母女身上遞了遞,最後看著旁邊不停摳手指的方城。
“我問了蒲伯,彌彌那幅畫是她在外公這兒畫著玩的,連章都沒蓋,你拿去拍賣行,連存檔都成問題,但凡是正規機構,拍賣流程怎麼介紹?作者不詳?”
母女倆不為包包首飾吵了。
聞聲,一家口麵麵相覷、噤若寒蟬,整齊劃一捧起淑敏姨剛剛送來的茶。
那畫麵瞧著都好笑。
鐘彌作勢去拿手機:“都這樣了,還不說實話嗎?非要報警鬨到警局讓警察來問嗎?”
表姨放下茶杯,緊張道:“都是親戚,報什麼警呢,再說錢我們也都送回來了,家裡的事,鬨出去讓外人看了笑話多不好。”
“錢都送回來了?”鐘彌看桌子上那張銀行卡,“我的畫不值十萬,萬都不會有人買,”目光一轉,鐘彌盯住方城,“但如果你那天不僅偷了我的畫,還翻出我外公的章,私自蓋了,拿我的畫冒充我外公的作品,就不是十萬這麼簡單了。”
甚至不用回答,看那一家的表情反應,這個猜測是必然。
最後表姨吞吞吐吐道:“方城是蓋了你外公的章……賣了,賣了六十萬……”
鐘彌深吸一口,冷下臉色。
外公一早封筆,一個早已封筆的人,又有新作流傳出去,一旦這件事擴散開,輕則引起旁人臆測,重則影響外公半生的清譽,想到這點,鐘彌緊捏著拳,整隻手臂都不由發抖。
她絕對不允許外公無故受累,受人指摘。
章清姝麵色也沉下來,問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又是什麼人接手送去哪個拍賣行的?
方城聲音居然還不情不願:“都已經賣出去了……”
鐘彌冷聲提醒他:“你現在最好不要再說一句廢話,否則我叫警察過來告訴你,你偷竊他人物品以六十萬高價賣出是什麼後果,到時候你不如跟警察說,都已經賣出去了,看看警局會給你想什麼辦法。”
表姨求情道:“彌彌,都是親戚……”
鐘彌不留情麵地打斷:“寧願不是,跟你們當親戚很倒黴,心裡沒數嗎?”
這話重了,畢竟之後拿回畫還需要方城配合,章清姝輕輕喊了一聲提醒:“彌彌。”
鐘彌撇開臉,調整呼吸。
方城這會兒才老實交代,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幫忙賣畫的朋友的聯係方式,又送去哪家拍賣行,最後說:“那個老板還挺識貨的,一看到畫就懷疑了,經理問我們是不是真跡,我朋友當時也心虛,本來不打算賣了,但那個經理接了個電話說,如果走正規的拍賣流程,他們沒辦法出具鑒定,也不願意擔誠信風險,但他們幕後的老板很喜歡這幅畫,願意自己掏錢買下來,但不可能按市價來估,一口價隻給六十萬……我當時正需要錢,六十萬也不少了,就答應了。”
到嘴邊的話,鐘彌忍住,懶得說外公的作品有價無市,這一口價六十萬是在打誰的臉。
鐘彌對那一家人說:“我希望你們明白,這件事最壞的結果,是畫拿不回來,我會報警說明一切,外公的名聲絕不可能在你們手上折損半點!”
鐘彌盯向方城:“約你朋友出來,越快越好。”
章清姝看看時間,叫淑敏姨收茶具:“外公跟蒲伯也快從醫院回來了,你們先回去吧。”
表姨起身,眼神虛虛帶過桌上那張銀行卡,她怎麼推過去的,就怎麼停在那兒,她局促問道:“那這個錢……”
章清姝知道她什麼意思:“畫是六十萬賣出去的,不一定六十萬就能拿回來,你們家倒過二手奢侈品,這點應該清楚,錢,你們家現在立馬拿不出來,我這邊先墊上吧。”
聽到有人墊,表姨神情鬆下來,甚至想伸手去碰那張銀行卡。
章清姝快她一步,將卡拿起:“你們收了六十萬,這六十萬要一分不少打進這張卡裡,彌彌的性格你們也知道,彆說是我,就是她外公替你們說好話,她也不可能算了,她打小不肯吃一點虧。”
章清姝溫溫柔柔把剛剛聽了數遍的那句“都是親戚”還回去。
“都是親戚,彆為了一點小事弄得以後不能來往了。”
那一家人走了。
鐘彌喝著冷茶,悶悶不樂。
章清姝這時候問她:“今天說去辦實習入職,遲點去沒關係嗎?”
鐘彌把這件事忘了。手機點開,微信幾條未讀信息和一個未接來電,都是舞蹈機構那邊打過來的。
看著屏幕,鐘彌很快做了決定,一邊在聊天框裡斟字酌句,一邊跟媽媽說她不打算要這份實習了。
之前因為鐘彌留在州市實習的事,母女倆還有過分歧,章清姝隻給建議倒也不強求鐘彌聽話,此時聽鐘彌說不打算要這份實習了,她心有猜測:“因為畫的事兒?”
“嗯。”鐘彌點點頭,“不是說那個老板是京市人嗎,畫當天就送去京市了,想拿回來,肯定要跟人麵談,前前後後事情不會少。”
章清姝摸摸女兒軟緞一樣的長發,溫聲說:“沒事,你忙你的,到時候媽媽去京市處理就好了。”
鐘彌不答應:“你不是不喜歡京市嗎?我去就好了。”
“我什麼時候說不喜歡了?說不喜歡的是你吧?”
鐘彌回憶起藝考前,章清姝帶著她去京市拜師集訓的日子。
有一次車子經過常錫路,媽媽看著車窗外,忽然指給鐘彌看,說媽媽以前就住在那裡,後院裡養了龍柏,刺梨,很多奇奇怪怪的樹,還有半園子的白玫瑰。
那是頭一回,鐘彌見媽媽露出那麼傷懷的樣子。
鐘彌隔著車窗玻璃望過去的時候,正有一群戴紅領巾的小學生跟著執小旗的導遊經過那排民國風的小樓,二樓所有窗戶緊閉,透出複古的深綠,門口的銀色垃圾桶上寫著禁止吸煙,文明參觀。
鐘彌說:“你是沒說,但我看出來了。”
在鐘彌心裡,京市從來不是她的家。
而那裡卻是章清姝出生長大的地方。
以前章家在京什麼樣兒,鐘彌隻聽淑敏姨講過隻言片語,章家曾經發生過什麼鐘彌也不太清楚,外公和媽媽都口徑一致,平淡地一語帶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小時候鐘彌還真當是雲淡風輕。
集訓那次才隱隱恍然,原來故地重遊不亞於舊事重提,也會讓人痛苦。
微信發出去,鐘彌抱歉因為家裡出了一點意外,無法按時入職,決定放棄這份實習,舞蹈機構那邊表示理解,並跟鐘彌說可以為她保留職位,如果之後還有過來工作的意向,隨時可以聯係。
鐘彌回了謝謝。
當天下午,鐘彌就去見了方城的朋友,拿到拍賣行那邊經理的名片。
方城的朋友跟鐘彌打預防針。
“當時簽合同交接時,那位老板都沒有出麵,你就算找到拍賣行那邊打聽,估計也隻能知道什麼助理秘書之類的電話,那種隨隨便便拿六十萬打水漂玩的大老板,不是那麼好見的。”
鐘彌拿起桌上的名牌,唇角短暫一翹,掃了一眼方城道:“這種壞消息你應該跟你朋友多聊聊,因為如果我拿不回畫,要坐牢的是他,而你是協同犯罪。”
說完鐘彌就拎包走人。
背後傳來方城朋友舌橋不下的聲音:“你這個表妹,人這麼漂亮,說話這麼狠?”
一如方城朋友的預測,即使找上拍賣行,廢儘功夫,鐘彌最後也隻聯係上一位自稱楊助理的男人。
電話屬地在京市。
對方說話少有情緒,是公事公辦的乾練語調。
鐘彌說明自己是章載年的外孫女,那幅畫並非外公真跡,是失竊後被人蓋了外公的章,才輾轉到拍賣行被交易掉的,哪怕溢價,這幅畫她也必須收回來。
“希望您老板那邊可以配合走一下拍賣行的消檔流程,因為我外公已經封筆很多年,有新作重新被投到拍賣市場這件事對他影響非常不好,如果您老板那邊還有其他訴求,我們也可以再商量。”
楊助理回複她:“這個情況我需要跟老板彙報,具體決定也需要老板來拿,我做不了主。”
“好的。”因為在京市得罪過人,又深知京市圈小,鐘彌擔心好巧不巧兩件事湊到一起來,“恕我冒昧,方便問一下您老板姓什麼嗎?”
“旁,旁邊的旁。”
鐘彌鬆氣:“好的,感謝,麻煩您彙報了。”
對麵回複:“應該的,為老板處理事務就是我的工作內容。”
隔天早上,鐘彌收到楊助理的回電。
“這幅畫我們老板一開始就看出不是章老先生的親筆,也不在乎是不是真跡,隻覺得很有意思,是買來打算送朋友的,了解到鐘小姐這邊的情況,我們老板也能體諒,願意跟您麵談溝通,不過他近期都沒有去州市的計劃。”
鐘彌坐在床上,睡意全然退去:“好的,我今天就可以去京市。”
那邊為難著說:“但具體什麼時候見麵老板沒定,今天恐怕不行,他最近行程比較忙,可能會隨時有空,也可能很長時間沒空。”
言外之意鐘彌聽懂了,隨叫隨到。
有求於人就要有有求於人的樣子,鐘彌好聲說:“沒關係,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在京市,時間方麵我可以完全配合,隻要旁先生有空,請您第一時間聯係我。”
當天中午鐘彌就簡單收拾行李,坐上了去京市的高鐵。
出站時,天色陰沉,大風刮得鐘彌身上的白色風衣獵獵作響,她墨鏡下的眼睛不舒服地眯起來,太陽穴砰砰跳,有種中大獎的頭疼。
讀大學在京市待了年,她對這個城市最好的印象就在九月。
天氣晴朗,溫度舒適,天高雲淡,初秋是京市一年之中公認最適合出遊的季節,剛好又臨近國慶,各大戶外景點即使不是周末都是遊客紮堆的狀態。
九月極少見這樣的糟糕天氣。
給她碰上了。
鐘彌壓著白色報童帽,踩著黑色的過膝靴子,拉出租車門之前,她在深色車窗上窺見自己這一身如同奔喪的應景打扮。
司機師傅問她去哪兒?
帶上車門,鐘彌報地點:“京舞。”
到宿舍,鐘彌鑰匙沒用上,因為宿舍門是開著的,她進去放下小行李箱,看到自己桌子邊堆了幾個快遞。
她正在看寄件人,室友何曼琪貼著麵膜,抱著一盆洗淨甩乾的衣服進來,她驚道:“彌彌,你怎麼回來啦?”
“有點事要處理,你沒去實習嗎?”
說到實習,何曼琪歎氣,去陽台晾衣服:“哎,我跟你又不一樣嘍,鄒老師給我介紹的也不是什麼好單位,不打算去了,這幾天在投簡曆,現在在考慮要不要去當模特,聽說能賺很多。”
捏著衣架,用力一抖濕衣的褶,何曼琪一下抖出記性,想起自己剛剛好像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