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那一瞬,鐘彌覺得自己的心都在發顫。
後來多少走馬紅塵的春夜,都是這個說非她不可的男人陪在她身邊,三千珠履,十丈軟紅,她沒有迷失過一步,從始至終,她都知道真正叫她沉溺的是什麼。
那晚的宴會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得知鐘彌是章載年的外孫女,奉承得不得了,鐘彌一時分不清,這麵子到底是給外公的,還是源自她身邊站著沈弗崢。
那人將外公的字畫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又可惜章老先生的作品如今一字難求,盛情相邀,鐘小姐今天一定要留下墨寶。
鐘彌不經事,真沒架子,也懶得謙虛,被他寵到無法無天那兩年,沒少在外灑灑水。
那一筆字,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有的。能請動鐘彌動筆,便能說明和沈先生私交甚篤。
奉承話一籮筐一籮筐地收,旁人誇她一字千金,她很知道自己金貴在什麼地方。
榮華浮雲來,富貴淌水去,執筆碾碎,從不過心。
後來想想,不記得那些年自己都寫過什麼,春風大雅,秋水文章,都是虛妄。隻記得,每個場景裡,她都要看向沈弗崢。
她要看他來確定,遊樂園還沒打烊。
那年京市的春天來得很遲。
到三月,晚上結束課程回來,鐘彌還會緊裹著外衣覺得冷。
但這冷,是薛定諤的冷。有時候沈弗崢開車來接她,她就不覺得冷,頂大風往車邊跑都一臉笑。
出租車和老林都沒有這個效果。
鐘彌乾脆不要老林來接。
她周末周六要去機構上課,教小朋友跳古典舞。偶爾去公寓樓下的咖啡店坐坐。沈弗崢給她安排的營養師,鐘彌跟她鬥智鬥勇,五次有三次拒絕她上門做飯,就算被磨到對方提菜上門,鐘彌也不肯乖乖接受教育。
人家說她多油多糖吃得不健康,鐘彌便笑著吸大杯果茶,知錯不改,還要說:“可是我已經很快樂了,不健康又有什麼要緊呢。”
平時盛澎蔣騅也經常喊她出門玩,她有時去,有時不去,全憑心意遊離在這個圈子邊沿。
那晚去的是一家新開的夜場,是蔣騅之前那個戀愛三周年的發小開著玩的。名字起得又雅又俗,鉚足勁往風塵裡蘸。
鐘彌念那名字,不掩嫌棄。
盛澎聽了,笑說:“那改明兒你給提個字,咱叫人掛張新匾上去?”
鐘彌立馬拒絕,連口風都換了:“彆彆彆,就這名字好。”
地方在商圈負一層。
裡頭通頂的架子,琳琅滿目的酒瓶被燈光照出各色寶石的樣子,類似的夜場,鐘彌去過好幾個,好像都喜歡擺酒,金玉一樣堆著,幾輩子也喝不完。
今夜她悟,那是任人拿取的欲望。
有人在這場子裡扮演酒的角色。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何曼琪,她身邊的人不是彭東新,不過鐘彌居然有印象。
那人是彭東新圈子裡的一個朋友,常跟他在一塊混著玩,這個人眉眼顯戾氣,偏很愛笑,經常大聲開些不入流的玩笑。
他從何曼琪攏著的掌心裡取了火,拍她的皮裙,示意她去給其他人點煙。
何曼琪擠著笑去捧他的場。
這畫麵叫鐘彌本就不多的興致再打折扣。
偏偏盛澎這時過來喊她,說裡頭有個廳,開了小賭桌,他邀鐘彌去試手氣。
鐘彌本來就是在賭桌上難有勝負欲的人,沒精神,軟塌塌地說:“我手氣很爛的。”
盛澎興致昂揚:“搭夥嘛,我最近手氣旺得很。”
待何曼琪發現她時,鐘彌已經跟盛澎在往另一個方向走,兩人隻匆匆擦過一個眼神。
明明也是熟人,但何曼琪看她那個眼神很陌生。
鐘彌沒放在心上。
本來有點心不在焉,但盛澎說他最近手氣旺半點沒騙人,她上桌就開始贏,這種粗暴的凡壓必贏的打法兒,就是失了心魂的人坐上這張椅子也要腎上腺素飆升。
不管你想不想贏,贏得感覺都會讓人上癮。
盛澎正替她看牌,鐘彌忍不住彆過臉,小聲問他:“你沒出千吧你?”
盛澎笑得像朵花,怨聲說:“瞧不起人啊彌彌,我這是真本事!”
那晚她跟盛澎通贏全場,財神爺像是坐鎮一樣,神擋殺神。
這種原始的快樂太不可思議,她本來打算過來坐坐就走的,最後玩到深夜,精神反而變好,麵前籌碼堆成兩摞小山。
她問盛澎這裡得有多少。
盛澎粗粗一掃,說買套兩居室沒問題。
在場很多人都不認識鐘彌,但在場是人都認識盛澎。
何曼琪待的小圈子裡,有個男的說到盛澎。
“傳言不假啊,看來他是真的男的女的都行,我上個月還看到他去夜大接一個白白淨淨的男孩放學呢,今天又換了個妞,果然人越有錢玩得越花,咱們還是太樸素了。”
何曼琪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出聲。
另一個男人嗤了聲道:“你動動腦子吧,那女的全程坐著,盛澎扶她椅子,端茶倒水都是盛澎站起來的,誰玩誰啊?”
“什麼意思啊?”
“盛澎是乾什麼的你們不清楚嗎?替他爹陪王伴駕,什麼妞能讓盛澎陪著玩兒,是他上頭的,這女的我之前見過,蔣騅,沈家那個表少爺,傲得要命。”
有人搭腔提蔣騅:“就是女朋友看人不爽,在酒吧直接扇人巴掌那個?真狂啊。”
“人家爹媽是什麼人,換你你也狂。”
“這麼說,是蔣騅跟這妞有關係?”
之前提盛澎的男人這時又說話,像是全場他最懂一樣:“肯定有關係,但不是那種關係,蔣騅對這妞特彆客氣。”
“誰啊?”
吊足好奇心,那人反而提起酒杯賣起關子:“這我就不方便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知情,還是道聽途說來的。
但一直沒說話的何曼琪和她身邊的男人都知道,鐘彌是誰,鐘彌的本事有多大。
彭東新被家裡丟到國外去了。
他之前混著玩的小圈子跟樹倒猢猻散似的,妖魔鬼怪都跟被篩子抖到陽光下一樣,很快沒了蹤影。
真正知情的人不多。
何曼琪才是全場最知情的人。
年前在盛家的會所,好像是十一月份的事,彭東新那天發火扇了她一耳光,她跌在走廊地上摔得不輕。
有個男人給她遞絲巾,問她跟鐘彌是什麼關係,問彭東新對鐘彌做過什麼。
她對那個男人印象深刻,穿白襯衫,氣質出塵,身上有種不容置喙的孤高。
聊天時間不長,基本是她戰戰兢兢不停在講,想起什麼就補充什麼,說得特彆語無倫次。
對方隻是轉著茶杯,靜靜聽,偶爾皺一下眉,她就立馬心慌地將語速加快。
最後她鼓起勇氣問那個男人:“那,那你跟鐘彌是什麼關係?”
他將手裡涼透的茶潑在淌水的案上,說:“還沒有關係。”
這話她當時沒聽懂,之後她也再沒見過這個男人。
但她曉得彭東新大概要惹大麻煩了,他喜新厭舊一腳踢開她,她毫不糾纏,半滴眼淚都沒有,拿了好處就走人。
彭東新的圈子又亂又臟,她還跟著彭東新的時候,現在這個男的就摸過她的腿,他大概記性不好,總喊她娜娜。
後來又遇上,她主動告訴這人自己叫什麼,從一個男人挪到這個男人朋友的枕邊就這麼簡單。
他們這個圈子裡,不拿這些事當事的。
她便告訴自己,也不要把這樣的事放在心上。
快過年那會兒她就聽到消息,說彭東新可能要出國讀書,這是對外好聽的說法,他會幾句英語?去國外跟要他死沒兩樣,擱古代叫流放。
而且何曼琪聽彭東新說過,他同父異母的兩姐弟把持彭家,早想把他支到國外去眼不見心不煩。
是彭東新那沒名分的媽挺會使手段賣慘示弱,才撐著這麼多年彭家的平衡。
念他實在是個廢物,彭東琳彭東瑞才當他死了一樣不管他。
當廢物可以,但太蠢得罪人,就不好收場了。
彭家具體發生了什麼,何曼琪不知道,她隻知道最後一次見彭東新是年後,不久他就要被送去澳洲。
那晚盛澎也在。
盛澎坐沙發上,手裡掰著一個長條魔方,說替他踐行。
桌上擺了一排人頭馬。
盛澎跟彭東新的朋友確認:“那晚跟彌彌喝的是人頭馬吧?”
那人沒了往常大聲說不入流笑話的樣子,隻默著,點了點頭,看了看被壓在玻璃茶幾前不停反抗叫囂的彭東新,又收回目光,似乎看哪裡都不對,最後隻好尷尬盯著沙發腿。
得了話,盛澎看向何曼琪,拿長條魔方戳戳她的腰:“愣著乾嘛,給彭少爺開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