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彌去洗了一把臉, 出來時,沈弗崢的助理和那位孫經理都回去了。
客廳安安靜靜,沈弗崢身形高大, 站在靠牆的紅棕鬥櫃前, 手從複古的黃銅台燈罩裡撤出來,去拽一旁的開關鏈。
燈光倏明。
鐘彌擦乾淨手, 看著他一檔一檔調著光的背影問:“是壞掉了嗎?”
沈弗崢轉身:“燈泡鬆了,擰緊就好。”
他走過來, 拿她手上剛擦過臉的濕紙巾,簡單拭了兩下手指, 眉眼垂著,溫聲問,“還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下意識搖了搖頭, 鐘彌忽然想, 他這種什麼事都好商量, 說話永遠不急不緩、條理清晰的性格,如果坐到談判桌上,對方到底會慶幸他態度溫和,還是會不禁害怕這人深不可測。
“你對我太好, 好的像假人, 好像無論我要什麼, 你都會給我。”
他聽後問:“那需要我改變嗎?”
鐘彌搖頭說:“不用,如果這是你習慣的方式,我也會喜歡。”
隻是偶爾會困惑。
這人看似愛意滿滿, 但好像,他根本不會愛人,他隻是在扮演一個很好的愛人角色。
就像剛剛在後院, 她說了那麼多話,哭到崩潰,他是心疼的,從他表情裡能看出來,但他沒辦法共情,這也能看出來。
他隻是希望她彆再難過了。
就像在他的堂妹那裡是好兄長,在他母親那裡是好兒子,他擅長扮演,也完全洞悉對方的需求,隻要對他有利,他能叫所有人滿意。
她想,自己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沈弗崢在她麵前從來不遮掩他對其他人的態度,他不怕叫她知道,這副好皮囊下偽善利己的本性。
沈弗崢認真看著她,從她話裡找問題:“什麼叫‘我習慣的方式,你也會喜歡’?”
“我覺得你已經很累了,我不想也成為讓你累的那一部分。”
他露出淡淡的笑,似乎覺得這話太憑空,又似乎是被戳中而心虛的掩飾,一如往常看起來那樣雲淡風輕:“我平時在你麵前很疲倦嗎?”
“不是,我是覺得你很麻木。”
鐘彌神情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講。
好似一場風浪剛剛平息,他們要做的,應該是儘可能地去享受在這一刻的溫馨寧靜,而不是再生波瀾,抽絲剝繭把那些平靜之下的問題挑出來,擺到明麵上。
但他看她的眼神永遠縱容,好像她不管說什麼都行,一步步哄著她把自己毫無保留的打開,像解壓一份關於她自己的文件,無論裡頭彈出來什麼問題,彈出多少問題,他都能妥當解決。
他既不緊張,也不急迫,隻是給足時間,等著鐘彌在猶豫後開口。
“剛剛在後院,你問我不喜歡你嗎,你真的在意我喜不喜歡你嗎?你好像不在意,你其實不會吃醋,也不計較我看前男友的綜藝,你大方慷慨,在我們的感情裡,誰愛得多,誰付出得多,這些你通通都不計較,也不需要我回報,你好像,隻在意,我會不會離開,你需要的是我一直陪著你,甚至有沒有很多愛都不重要。”
話音落定。
鐘彌的聲音並不大,隻是周遭安靜,僅有複古的吊扇葉一圈圈緩慢打轉的細微聲響,就顯得她的話,字字清晰。
聞聲,沈弗崢眼睫下斂又抬起,那兩秒他在想什麼,沒人知道。
鐘彌也隻是忐忑。
他邁步朝她靠近,已經很近的距離再縮短,鐘彌朝後退,腰部抵到櫃子再無退路,身形輕晃,便抬頭直麵他。
他一點沒有惱火跡象,隻是在對視中,低下頭,問鐘彌。
“那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鐘彌想也沒想地點頭,又說:“但是,我不可以和其他人一起陪著你,我沒有辦法和彆人分享你,我也不可以成為讓我外公和媽媽失望的那種人。”
“我知道了。”沈弗崢淡聲應,俯身將鐘彌輕輕擁住,過了一會兒又低聲問她,“彌彌,每個人對愛的需求是不一樣的。”
鐘彌在他懷裡點頭,著急接話:“我知道,所以剛剛在後院,我沒說喜歡你,我說的是,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麼。”
鐘彌仰起頭,纖細白皙的脖頸,緊繃起的線條凜然,篤定地看著他說,“認清你,陪著你,你也一直在這樣引導我,不是嗎?”
她就看著沈弗崢眼睛裡的不可思議一點點放大,最後在掀唇的一記淺笑中,被驚喜填滿。
那種驚喜像迷失山林的旅人對著山穀喊話有沒有人,在最絕望時,得到最篤定的回答。
沈弗崢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目光深遠到有些失真,又似在透過她在看彆的什麼。
“我對你外公的感情真的很複雜。”
鐘彌問:“你之前說過,你對我外公不僅僅有尊重,還有什麼?”
“厭惡。”
他聲音裡突然又決絕蹦出來的一個詞,叫人心驚肉跳。
鐘彌微微張嘴,還沒反應過來。
又聽他用同樣的聲音說。
“感恩。”
厭惡?感恩?
鐘彌的大腦似接觸不良的屏幕,跳了一瞬白光。
“我外公說,他隻在你很小的時候教過你一年字。”
沈弗崢闔眸,輕輕點了一下頭。
“對,他隻教了我一年字,甚至那時候太小,我每周和你外公見麵的時間隻有兩個小時,那段時間的記憶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我真的不記得了。”
鐘彌從沒有見過他露出這麼迷茫的神情。
他像踩在浮木上,每一句話都無法落實,每一句話都需要猶豫,“又或者,我像背古詩一樣,記了太多不屬於我的東西,導致我真實的感受一點不剩了。”
沈秉林這個人猜忌心很重,至親骨肉都會提防,沈家走上權勢巔峰那年,也是章載年離京那年,他三兒一女,好幾個孫子外孫,當時沒一個養在他身邊。
在位多年,他也就章載年這麼一個至交親信,他最信得過的人是章載年,最欣賞,最有愧的人也是。
但畢竟路都是越走越窄的,大局裡的取舍,往往不由人,哪怕至交親信也有不能同行時。
他是怎麼坐穩這張位子的,知情之人不多,遑論敢說出來的。
沈家人以為這件事不可提,隻當世上再沒有章載年這個人。
偏有不為人知的一線牽連,被沈弗崢父母察覺——沈家司機悄悄去州市看望,背後是沈秉林的意思。
那年沈弗崢六歲,章載年作啟蒙老師曾教過他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