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 鐘彌跟著舞團去外地演出。
再回來時,京市最好的秋天已經過去,常錫路到裕和裡一帶的法桐, 樹葉繽紛飄落,每天都有環衛工人沿街清掃。
聽到樓下有聲音,她正收拾行李箱裡帶回來的衣服,手裡還抓著薄衫就小跑到陽台, 朝下去看。
導遊穿顏色醒目的馬甲, 帶著一小隊遊客剛剛過去。
鐘彌目光靜靜停住,腦子裡不由浮現因藝考培訓第一次來京市,跟媽媽坐出租車路過這裡的場景。
許阿姨上樓, 敲了敲房門說, 上周鐘彌有個快遞,是咖啡店的人送過來。
鐘彌想起是什麼,隔著門回複:“我待會兒自己拆。”
是從州市寄過來的那件重工的珍珠白旗袍,她當然不會留常錫路的地址, 否則淑敏姨一看地址就知道了, 肯定大事不妙。
包括之前那次讓淑敏姨寄書房的畫, 也是叫寄去咖啡店。
東西到了, 店員會幫忙送來這邊。
她在電話裡跟淑敏姨說的是, 我平時工作忙, 寄去家裡我不一定在, 寄去我公寓樓下咖啡店, 那兒我有熟人。
誰能想到,一句話裡,撒了三個謊。
她也數不清跟沈弗崢在一起後,自己跟家裡說了多少謊了。
旗袍取出來, 掛進衣帽間,鐘彌手指撫著領口處的刺繡,想著天氣漸冷,今年估計沒機會穿了,這旗袍隻能這麼不見光地掛在這裡。
由此,她想到自己。
還沒跟家裡坦白。
要是章女士知道實情,會不會也像她憂心這旗袍一樣,憂心她,隻能不見光地住在這裡。
也預想過跟媽媽坦白的場景,就現在的情況而言,她發現自己無論怎麼解釋,都會表現得像一個被戀愛衝昏腦袋、不顧後果的小姑娘。
媽媽,他喜歡我,他答應過我,他怎麼樣……
隻會讓媽媽更擔心。
即使不想承認也必須承認。
除開沈弗崢,她手裡沒有一張能打的牌,她也不具備主動去找他家裡人對話的能力。
也好像就明白了,靳月曾經在自己麵前崩潰流淚的心情,小麻雀落進水裡,不被嗆死都是好事,拿什麼去爭。
九月初,靳月參加路演活動,跟鐘彌在同一個城市,本來想約著見一麵,但最終因時間湊不到一塊,隻能改約回京市再見。
那次聊天,靳月說她不想拍戲了,之後打算歇個半年再考慮未來。
當時看著屏幕上“未來”兩個字,鐘彌不知道這裡頭還包不包括旁巍。
京市的局勢變幻,她從不參與,但也隱隱從沈弗崢那兒聽到一些風聲,自去年冬天旁老爺子去世後,旁家的情況一直很不好,如今更糟。
說完自己的近況,靳月又問她:“你和沈先生還好嗎?”
“還好嗎”要怎麼定義?鐘彌想了一會兒,說挺好的。
有時候戀愛就像一場豪賭,越講不定的東西,越看運勢,要有點必勝決心。
中秋這天,鐘彌上午自己開車去了一趟酒店。
節假日路上堵,從後視鏡看後麵的車流情況,她也看到鏡中的自己。
一身亞麻色的無袖連體裝,帶黑超墨鏡,偏中性的打扮配她在外一貫懶得笑的冷臉,出奇得搭,顯得這姑娘有個性。
要是換身仙氣飄飄的裙子,效果立馬不一樣,遇五個熟人三個要問,彌彌,今天心情不好啊?
好像她不笑,就天生帶著清愁。
為了不讓人多想,她每每都要硬擠出一點笑來,解釋自己沒事,搞不好還要隨口撒個小謊,可能是昨天沒睡好吧。
好像隻有沈弗崢能分辨她真實的狀態。
昨天晚飯,鐘彌沒吃幾口就撇開碗,趴在桌子邊,阿姨誠惶誠恐來問是不是今天菜做得不好。
鐘彌那會兒連話都不想說,擔心阿姨亂想,本來要解釋。
對麵用餐的沈弗崢先開口。
“不關你的事。”
又問鐘彌,“這大半個月在外地飲食作息都搞壞了吧?”
鐘彌點點頭,人更懶了。
他囑咐阿姨之後注意安排飲食,替鐘彌養養胃,便不再說話,自顧斯文用餐,半點聲響不出。
餐廳安安靜靜。
鐘彌不照鏡子都能自察自己一定看著又累又喪氣,像一灘軟泥附在桌邊,看對麵的沈弗崢,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出聲一笑。
他抬頭看過來。
鐘彌說:“還好你不太迷信。”
之前看新聞,有個港城商人嚴格約束太太,不能被媒體拍到打扮隨意,更不能被拍到愁眉苦臉,否則要怨壞了風水財運,一度鬨到分居,成了港城笑柄。
鐘彌講給他聽。
他輕輕一笑,叫鐘彌趁這幾天天氣還好,多出去轉轉,換換心情。
靳月還沒回來,鐘彌一個人出去逛了一趟街,中秋這天,小魚打電話約她。
虞千金和家裡鬨僵,過節也不回去了。
鐘彌也數不清這半年來虞千金跟家裡鬨僵了多少次,總之人還住在酒店,她跟蔣騅的聯係越來越淡,兩人再沒像以前那樣人儘皆知地大吵過。
蔣騅忙著工作應酬。
小魚也有事忙。
之前會所那個戴半框眼鏡的理工男,經常出現在她身邊,陪她逛街,替她拎包。
鐘彌都知道的事,蔣騅不可能不知道。
她不曉得這兩個人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今天跟小魚見麵也不打算問。
車子開到酒店的地下停車場,鐘彌給小魚發消息,說自己不上去找她了,在大廳等,叫她趕緊收拾好下來,彆磨磨蹭蹭。
沒想到剛進大廳,就遇上了人。
應該是剛剛見完客戶,謝愉欣一身職業套裙,手裡提著的BIRKIN30,那麼難買的金棕色,在她手裡不過一隻隨便塞放文件的袋子。
她踩著細高跟,優雅大方地站在鐘彌麵前,微微笑著說好巧:“能請鐘小姐喝杯咖啡嗎?上次你在裕和裡替我解圍,我還沒來得及謝你。”
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鐘彌手裡捏著墨鏡腿,稍聳肩說:“不用客氣。”
對方沒有就此算了,反而露一抹苦笑說:“鐘小姐可能覺得這是一件很小的事吧,你彆看我瞧著還算光鮮體麵,皇城腳下,壁壘森嚴,不是穿什麼衣服拎什麼包就能證明你是什麼人的,彆人稍用點力,就能壓得你喘不過來氣,那天的情況,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就讓我請你喝杯咖啡吧,也不會耽誤太久。”
三言兩語,鐘彌便被架到一個不好拒絕的位置上。
最後隨她坐到靠窗的咖啡座,鐘彌要拿鐵,她要了一杯美式。
在咖啡上來之前,隻簡單聊了聊京市的天氣差、路上堵之類無關痛癢的話題。
或許是職業緣故,謝愉欣非常擅長與人溝通,即使在彼此略顯尷尬的身份關係裡,她也能儘量讓鐘彌不感到彆扭。
沈弗崢這三個字好像是一塊未落的巨石,懸於兩人之間,每一句無關他的對話,都好像在為他的出場做鋪墊。
鐘彌有這樣的感覺。
終於她說完英國和國內的大學差異,以一句“如果不是家裡出事,我在英國那幾年應該也會過得挺好的”將先前所有零散的鋪墊掃開,切入主題。
她說她認識沈弗崢的時候還在讀本科。
“我是特彆笨的那種人,我高考複讀了一年才考上京大,入校的專業不是我自己喜歡的,大二我們學校跟英國那邊有交換生項目,我才申請過去。”
鐘彌不置可否。
但她覺得,這不叫笨,這應該是要強,而且是執行力很驚人的要強,當下不滿意,就立馬爭取去改變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