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學聚會後, 章清姝見蔣聞,地點是蔣聞定的,約在京市西郊。
四五年沒來京,她的狀態似乎和上一次陪女兒來藝考培訓一模一樣, 換了個地方, 平日再穩定規律的作息也通通作廢, 怎麼也睡不好。
這一趟, 不止是為彌彌,章清姝也來看望大病初愈的老友。
人到中年, 衰老病痛紛至遝來, 仿佛也懸懸立於生死之間了。
好多年缺席的同學會,老友邀請她留京幾天去聚聚,她第一次參加, 也知道自己參加,蔣聞沒有不來的道理。
蔣聞會過來是意料之中。
從席上旁人調侃中得知, 年一次的同學會, 他竟然也是第一次來。
“老蔣同誌日理萬機, 可不是咱們現在這些平頭百姓隨便能見的。”
蔣聞入座,先自罰了一杯。
二十年過去了, 對於這些人來說, 成家立業都已經是遙遠的事, 結婚早的如今有的都已經抱上了孫子,講情分,雙方都肯記著才叫情分, 否則幾件陳年舊事又有什麼好談起的。
語笑喧闐,沒人計較蔣聞之前不賞光,隻將桌上氣氛抬得更熱鬨。
快散席, 蔣聞接電話回來,在走廊遇上章清姝,一身杏白高領羊絨裙,平肩修頸,隔多少年月,依舊如一支獨放枝頭的玉蘭。
好似所有人都會被扯攪進庸碌日子裡漸漸衰老,唯她停在薄霧清晨,永遠不敗。
蔣聞自然同她搭話:“你這趟來京,是為你女兒吧?”
“你見過她?”
章清姝淡淡的微笑叫蔣聞恍神,他頓了一下說:“叫彌彌是吧,沒見過本人,見過照片,你女兒和你長得和你很像。”
“是吧,旁人都這麼說,隻是性子不太像我,從小給她外公慣壞了,愛胡鬨,不過我們為人父母,就是要為孩子操心的。”
一番話,震起數重胸臆難平。
蔣聞不禁想她如她女兒一般大的二十來歲,若是章載年也肯慣壞她,若是她也愛胡鬨,若當年的自己再堅持一些,或許今日會很不同。
愁腸方起,又絕在一句“我們為人父母”上。
人生一旦如列車分軌,便回不了頭,也再無相彙之時。
蔣聞擠出一絲笑,應和著說:“是啊,為人父母是要為孩子操心的。”
人到中年,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已經少有人能叫他露出這樣不自然的倉惶神態。
見宴廳裡的人出來了,不宜在此逗留多聊,蔣聞快速拿出隨身的小本子,寫下茶室地址撕下遞出:“沈家的事在這兒不好講,明天找個時間門,單獨聊吧。”
章清姝婉拒了朋友送她回去的好意,說自己下榻的酒店就在附近,路不遠,就當飯後消食,走回去就好了。
走到稍僻靜的路段,身邊停下一輛黑色轎車,後車座的玻璃降下。
章清姝站在路邊,望著車內的蔣聞。
後者似有話在喉,幾番吞咽,最後出了聲,微毫關心克製成京市快入冬的天氣,不該暖了,否則太反常,也不合時宜。
“你……明天可能下雨,出門記得帶傘。”
章清姝“哦”了一聲,也客套提醒他快些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次日一早真下了小雨。
茶室的經理端茶水來窗邊,同今天的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客人說:“今天天氣不好,不然在這個位置能遠遠看見一部分灃山公園的景貌,蔣先生有空,經常來這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灃山公園,那是章清姝十多年前去過的地方了。
年少,她跟蔣聞,還有其他幾個早已分散天涯的朋友,一起去灃山秋遊,他那時是丟落四的少爺性格,顧頭不顧尾,便當忘了帶,水壺也是空的。
她性子細致,飲料零食都同他分享。
最爭強好勝的人,下棋時偏偏喜歡看她贏,她執白,文文靜靜攻城略地,滿盤皆輸的人笑嘻嘻地湊到跟前,說欣賞更像癡迷,誇她好聰明。
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什麼都是真的是,是真的喜歡,最後也真的分散。
早間門落了小雨,又似沒全落下來,浮在空氣裡,灰朦潮濕。
蔣聞沾著雨氣姍姍來遲。
聊天中,提起他們少時去灃山的小事,他樁樁件件記著,神情很懷念,仿佛珍藏於木匣之中的珍寶,不忍叫它碰半點灰,一朝取出,你看,我保存得這樣好。
而對麵的人,隻是淡笑說:“人上了年紀,以前的事都不太記得了。”
看著她這樣笑,蔣聞反而再也笑不出來了,低了低眉眼說:“清姝,對不起。”
她等的就是這句虧欠。
人人都有虧欠。
章載年之於她,也曾說過虧欠,抱守黑白,斷送了女兒的姻緣,他上了年紀後自省,一世為人的肅正端清,何嘗不是為人父的失職。
章清姝勸他不要這樣想。
她不怪父親,也從不後悔。
隻是如今她為人父母,她不願做一個對孩子有虧欠的母親。
為了女兒,她沒有什麼好放不下的,哪怕是來見一個本不該見的人。
“彌彌這二十來年,看似在無憂無慮中長大,其實身上背負了很多我和她外公添給她的枷鎖,她從來沒敢堅定地去喜歡什麼?小時候喜歡國畫,卻不得不學舞蹈,十幾歲也想過去拍電影,怕給外公添麻煩,半點意向不敢表露,不敢為自己爭取,她沒有怨氣,也從來不跟我們說。”
“她大概是沒有安全感,總覺得自己什麼也抓不住,性子養懶了,索性就做流水,到哪處,是哪處。”
她說她的女兒沒有安全感,索性做了流水,這話叫蔣聞聽了痛心,她自己當年何嘗不是這樣,他沒辦法給她安全感,叫她流向了彆處。
好在沈禾之那位侄子,跟當年的他不一樣。
他叫章清姝不用太擔心,沈弗崢很愛護她的女兒,沈家現在知情,也沒人說什麼,沈弗崢的父母都是體麵人,即使心裡有意見,也不會做出那些私下為難的事。
沈家最近有意接觸孫家,孫家那位讀博回來的千金,最近跟沈家女眷有不少接觸。
這件事要怎麼發展,還要往後看。
蔣聞說自己也算是鐘彌的叔叔,會看著照料,有消息也會叫人通知她。
章清姝露出感念的微笑。
蔣聞望向窗外,灃山隱在雨霧中,他想起一件事。
“你以前喜歡在那兒彈琵琶的涼亭,那片荷塘現在被擴建得更大了,特彆漂亮,你今年來的不是時候,不然能去看看,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每年秋天我們都愛去那兒玩,我幫你抱著琴,你每次跟那些老頭下棋都能贏到買冰棍的錢。”
高樓窗外,沉沉霧靄早就覆蔽京都,物是人非,還能記得什麼呢?
也不該記得了。
章清姝捏起案上涼透的一杯茶,忽而想起一闕詞。
故山猶負平生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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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京市雪下得遲,到十二月才落了初雪。
雪勢洶洶,一夜過去,推門見白。
昌平園照慣例開戲,帖子送至各家。
這陣子沈弗崢為旁巍的事忙得許久都沒有回老宅,何瑜特意打電話來提醒他不要缺席。
拿不準沈弗崢的態度,何瑜隻溫聲提醒:“頭天各家長輩都在,你爺爺那樣看重你,這種場合,你也要穩重些。”
他跟何瑜是母子,亦是同類,聽得懂話外音,不知是不是跟鐘彌在一塊待久了的緣故,他有時候也會像她那樣,煩一些拐彎抹角。
此刻便直接點破。
“不用擔心,人家不樂意去。”
下雪聽戲是什麼老黃曆,年輕人根本不喜歡,再者,她家裡就是開戲館的,什麼戲她沒有聽過。
昨天小魚來常錫路玩,來看鐘彌那隻會說話的小鸚鵡,沒見著。
鐘彌之前在沈弗崢麵前說過兩回那鸚鵡俗,說這鸚鵡像他,一身銅臭,天天嚷嚷著發財。
沈弗崢叫人找了一個訓鳥師來,說那再教教彆的話。
訓練鸚鵡需要安靜的環境,還要儘量阻隔其他聲音對鸚鵡的影響,最近天氣冷,送去訓鳥師那兒,鸚鵡好幾天沒接回來了。
小魚說:“你跟四哥也真的絕無僅有,怎麼養隻鸚鵡都給你倆養出一種送孩子去補習的感覺啊?”
鐘彌一想,笑了,還真有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