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68茉莉茶 世無其二(1 / 2)

荒腔 咬枝綠 10543 字 10個月前

到五月, 京市儼然入夏。

沈秉林從外地休養回來,不曉得是靈山秀水可醫陳疾,還是滿意沈家如今平息下來的現狀, 瞧著精神瞿爍。

晚上一大家子和和氣氣圍桌吃飯,時不時廚房又添一道熱菜過來。

蔣騅坐下首, 熱氣騰騰的盤子從他這兒堆上去, 水陸畢陳的珍饈, 人人執筷卻無食欲,都心不在焉地往油鹽裡撿些味道,裝裝樣子,靜靜等著老爺子發話。

酒過三巡, 菜過五味,沈秉林終於出聲了,說的倒不是坐他身旁的沈弗崢, 而是隔桌子,看向對麵的蔣騅。

“你跟那個叫小魚的丫頭, 訂婚有好些年了吧。”

蔣騅一愣, 沒想到會扯上自己。

他雖然姓蔣, 但沈禾之在這點上倒是不顧及他爸蔣聞的感受, 強勢到底, 不許他脫了沈家的營帳, 在外, 很少有人說他是蔣聞的公子, 都稱他沈家的表少爺。

但實際上, 沈秉林對他不怎麼上心。

或許是他成年時,從高位退下來的外公上了年紀,心力不濟, 也或許是他教養出來的沈四公子,已然出類拔萃,再沒更好的苗子能叫他再親手去栽培。

在這個家裡,沈弗崢是能把一碗水端平的人,哪怕和沈禾之鬨得不愉快,也不會薄待她的兒子。

但沈秉林不是,他一貫偏心得眾目昭彰。

幾十年雲譎波詭,為他殉道的,不計其數,他唯獨記一個兩袖清風的章載年。

他的孫輩裡,他最喜歡的也是有幾分像章載年的沈弗崢。

提到小魚,蔣騅眸色微沉,他懷疑廚房今天沒把魚腹處理乾淨,好生生一塊鮮嫩魚肉,回味居然發苦發腥,叫他聲塞喉舌。

旁邊的沈禾之樂見老爺子惦記蔣騅,殷勤替沈秉林布了菜,笑說:“十八歲成人禮一並定的婚,是好些年了。”

沈秉林略略回憶說:“那小姑娘瞧著很討喜,與你也般配,能定下來就該定下來了,省得家裡操心。”

蔣騅聽明白了,這是拿他點沈弗崢呢。

他都能聽明白的事,在場不會有不懂的,沈禾之立即應著,話裡有話:“小魚和蔣騅都是懂事的好孩子,門當戶對,我們也沒什麼可操心的。”

沈秉林微微點頭,說小魚的父親就這兩年還要往上走,以後的確能幫上蔣騅不少,好馬要配好鞍,才走得快,走得遠。

“紅頂商人做到這個份上,很可以了。”

桌上剛剛鼓漲起來的話興,還沒來得及往沈弗崢身上引去,沈秉林這句話,好似一根針,敏感地刺破熱脹的水泡。

紅頂商人,小魚的父親是,章載年也曾經是。

飯後,先是沈弗崢的父親沈承之和沈禾之兄妹倆去了老爺子書房一趟。

蔣騅和沈弗崢在偏廳下棋,蔣騅已經連輸兩局,心不靜,隔著庭院裡映著葳蕤花木的寥寥燈火,往另一側書房必經的走廊上看人出來沒有。

等沈弗崢落子,蔣騅回頭一看,棋麵死局已定。

他攥著手心兩顆快要生熱的黑子,目光從回天乏術的棋局上,看向執白的沈弗崢,一派平靜,似夜裡無波的井。

稍後,廊上有人影走動。

門口有人來喚,老爺子叫沈弗崢過去一趟。

桌上兩盞未動的茶,看樣子剛剛書房裡聊天的內容不太輕鬆,他的父親和小姑姑連水都沒喝一口。

那幅“飲冰肅事,懷火畢命”掛在書桌正當前,沈秉林穿一件黃玉色的綢料唐裝,手中運一筆飽墨,在案前寫字。

地上棄了兩張長卷,可能剛剛沈承之兄妹倆來時,他便如此。

怪道連茶都沒敢喝一口。

一言不當,叫老爺子筆墨擱置,便是錯處。

沈弗崢經過那兩張廢卷,猜想它們的由來,走近了,喊了一聲爺爺。

沈秉林沒抬頭,隻出聲,叫沈弗崢過來看看這幅字怎麼樣。

“遒麗有餘,靈動不足,像——”

他略思忖時,沈秉林側看過來,他便迎著那種浮於表麵的敦雅目光,領教其中無需狂瀾作配的深墜,毫無怯懼,點評的話聲淡淡續上。

“像被囚住拳爪的老鶴。”

沈秉林聞聲開懷,笑容深長卻有些意味不明,手背敲了敲桌麵,道:“人總是要老的,可你父親你姑姑,他們的拳爪,離老還遠著呐,你從小,我就教你,興旺離不開一個和字,這‘和’字裡有半個‘利’字,利來利往才是最長久穩定的和氣,手裡的線要多,這幕布後的皮影小人才能舞得好看,你這次做得很好,用你二伯來製衡你父親,你二伯明年回京任職,你以後的路還會更好走。”

“隻是為了個丫頭,跟家裡人鬨得這麼不愉快,不像你了,你父親和你姑姑對你意見都很大。”

這是沈秉林第一次提及鐘彌。

其中態度沈弗崢拿捏不準,但也不是很在乎,沈秉林拎著三尺熟宣,將自己滿意的字晾到一旁。

一截長長的香灰從首端積重折落,小小星火一瞬明滅,幽幽檀香中,沈弗崢話音亦如一縷煙輕,卻同樣有經久不散的意味。

“她叫鐘彌。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的‘彌’。”

“你姑姑提過幾次,我記著了。”

沈秉林背著光,在另一張書案上看木料,嗓音辨不出情緒,“說這個丫頭很有本事,不是個能受屈的主兒。”

爺孫倆看似互不相乾各做各事,話音前始終牽連著。

金絲楠木的鎮紙推開,沈弗崢沉腕運筆,寫的和說的全然不同,也未見墨尖有半刻停頓。

“章老先生把她教養得很好,如果她到我身邊來,卻要受了委屈,我擔不住您這些年誇我的這句青出於藍,我會有愧。”

靜默片刻,突兀有聲。

“好一句‘有愧’!”

沈秉林哼笑一聲,轉過身來,目光銳利地打量著沈弗崢,似笑非笑,覺不出是失望還是滿意:“學了這麼多年章載年,還是學不成,骨子裡還是沈秉林。”

為欲成之事,可以為之不擇手段,背刺摯友,損傷親人,在所不惜。

沈弗崢離開書房時,案上留著八個字,飲冰肅事,懷火畢命,遙遙照應牆上那張字。

他摹得太像。

可這八個字不是章載年教他的,是他在沈秉林跟前一筆一筆練出來的。

沈禾之在偏廳見沈弗崢從廊上走來,一盞盞夜燈辟出光明,就會反襯黑暗,明暗交織出一股深沉湧流,靜默淌過,他從容走於其間,列鬆如翠,郎豔獨絕。

這些年,浸著沈秉林的權勢,溢著章載年的風骨,潑天富貴裡,唯沈家四公子獨顯一段清冷氣韻,濯濯其華。

多叫人滿意。

沈秉林分明也不屬意鐘彌,言語間,卻還是不願出麵當這個拂了孫子意的人。

他以梁屋作比,沈家是屋,沈弗崢如今是那根不可或缺的梁柱,他能為沈家撐開體麵榮華才最緊要,至於這梁麵上他要刻什麼圖,是沈家的事,但跟梁塌了比較,卻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就算不看門第,可鐘彌是什麼人?章載年當年低調離京,事情才平息,鐘彌進了沈家,難保不會有人舊事重提,父親難道——”

筆尖一頓,暈開難看黑點。

沈秉林森然抬眼,截斷話,問沈禾之:“什麼事值得重提?”

沈禾之當即禁了聲。

一旁的沈承之在收到妹妹的眼神後,倉促地開口解圍:“隻怕這件事章家那邊也不會同意。”

“嘩”一聲。

一張廢卷被拂落,如此輕的聲響,居然也能叫人冷汗涔涔,心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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