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他這般怒氣衝衝的衝了進來之後,兩人皆是一愣,相繼起身,便要行禮。
“都且罷了!”趙禹宸卻隻是一聲冷笑,大夏日裡,一路行過來,額頭上都已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但目光卻仍舊冷的古井深潭一般。
他盯著蘇明珠,冷聲道:“你且退出去,我與你主子有話要說。”
白蘭聞言還有些猶豫,麵帶擔憂的瞧了一眼蘇明珠,方遲疑了幾息功夫,趙禹宸便又厲聲嗬斥了一句:“退下!”
白蘭渾身一抖,再不敢耽擱,連忙低頭,倒退著行了出去。
因著身子圓潤,沒能跟上趙禹宸的步子,禦前大總管魏安,這會兒才剛剛一路小跑到了門口,便也叫殿內傳來的一聲“退下,”嚇的止住了腳步,正撞上了剛剛退出來的白蘭,兩人互相交換了一個迷惑的眼神,卻也不敢說話,隻是叫了守在宮外的宮人,都一並退出了十步之外。
殿內,蘇明珠看著趙禹宸這般顯而易見的怒色,也忍不住的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了頭,半是小心,半是心虛的道:“陛下,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像是怒極反笑一般,當真見到了蘇明珠之後,趙禹宸形於表麵的怒色反而忽的收斂了起來,隻不過不是消失,而是一股腦的梗在了心口胸前。
趙禹宸一聲反問,隻覺著胸前既像是先叫人拿去了什麼,一派的空空蕩蕩,深不見底,接著又叫人塞進了一塊塊的石頭,又墜的他心口發緊,又堵的他生生泛沉,喘一口氣都覺艱難了似的。
自從有了讀心異術,他看遍了世態炎涼,人心難測,他原本以為,眾生皆苦,唯有蘇明珠,才對他是一派澄淨且純粹,不為權勢,不為地位,乃是真心對他好的唯一一人,也是他在這深宮之中,唯一一個能叫他信賴倚靠,不至於當真淪為孤家寡人的光亮。
但誰曾想,他卻是錯了,原以為待他最好的貴妃,實則卻在這最後的時候,叫他生生的難受至此——
更甚過董家與母後!
一念及此,趙禹宸的眸子忽的一暗,他倒退幾步,在大圈椅上坐了下來,聲音沒了方才的怒意,嗓音悶悶的沉了下去,卻反而透著十二分的迷惑與委屈一般:“蘇明珠,你的心肝,竟是石頭做的不成?”
聽了這話,蘇明珠也像是被什麼正正的的戳中了要害一般,心頭也是忽的一澀,她頓了頓,上前一步,便隻低著頭,緩緩的跪了下來。
看著地上的蘇明珠,趙禹宸心下隻覺更沉,他緊緊的攥了攥手心,深深吸口氣,便又緩緩的問了一句:“明珠,朕還有什麼地方,待你不好不曾?”
蘇明珠張了張口,聲音也有些發澀:“陛下,當真極好,古往今來,也難見有陛下這般好的帝王。”
聽著這句真心之語,趙禹宸的麵色卻越發的疑惑,聲音也愈沉:“那做朕的皇後,可是委屈了你?”
“不曾委屈,隻是臣妾無德無能,當真是不配為後。”蘇明珠這句話,也說的是十分的真心,但與此同時,心下也忍不住的暗暗道:
【可是就算你再好十倍,我也當真受不了這一生都關在後宮,和一群人爭來爭去,還得賢惠的撫養一串兒不是自個的孩子……】
聽見了這句心聲,趙禹宸有些心煩,隻擺了擺手道:“朕不是早與你說過了,從此以後,都不必在意旁的…嘶——”
說道這,趙禹宸的心頭才像是終於反應了過來一般,他猛地起身,麵上帶了些恍然與驚訝:“等等,你……竟是,不能容人?除了你之外,不願朕,與任何旁人親近?”
他一直知道,明珠並非那等賢良淑德之人,也並不會如該有的皇後一般,為他掌管後宮,不爭不妒。
但在從前,他卻一向以為,這不過是女子的小性妒忌,他心下也早已做好了準備,不單單是近幾年,乃至於日後都不禮聘世家貴女,等著與明珠的嫡出之子立住之後再去寵幸旁人,事實上,他甚至於連多年之後,日後他與旁人有了皇子之後,明珠說不得會妒忌不忿,對皇子公主的生母出手之類的後宮陰私都想到過。
但他原本卻隻覺著,這正是因著明珠在意他的緣故,他身為帝王,原就該寬和照顧著些,他近些年,都隻好好的與明珠一人在一處,剩下的,橫豎隻是些民間出身的低位秀女選侍,奴婢一流罷了,他慢慢來,好好的與明珠多加勸慰寬解,叫她放心,隻要不對皇嗣出手,剩下的,哪怕是去母留子,也都算不得什麼大事。
但難道,明珠卻竟是這般的烈性,竟是連宮女奴婢之流,都壓根容不得他沾染一分?
甚至於,隻為了這等小事,都寧願出宮出家?
趙禹宸說罷之後,看著地上的蘇明珠微微一顫,但卻未曾反駁,忍不住的便又深吸一口涼氣——
他立在原地愣了片刻,重又緩緩的坐了下來,他有些愣愣的思量片刻,半晌,方垂下頭,又看向了地上的明珠,慢慢道:“明珠,朕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朕並未貪色之人,若不然,也不會為了父皇,甘心守下了三整孝。”
蘇明珠聞言,抬頭看向了他。
“但三宮六院、司寢宮女,為皇家開枝散葉,延綿皇嗣,這原就是祖宗家法,是為著江山穩固,也不單單是為著朕的一已私欲。”趙禹宸上前一步,也單膝跪在了蘇明珠的麵前,平視著蘇明珠的目光,雖然麵上還帶著些震驚與不解,但還是細細的與她解釋道:
“你若不願,朕可以不立高位妃嬪,宮女選侍一流,你若不願,或貶或廢,都儘可由你,隻是,朕一言一行,皆有筆案在記,你若是這些都一概不許有,亦或者後宮子嗣不豐,傳了出去,便是朕不在意,朝中眾人也要風聞奏事,參你妒忌不賢,讒言媚上,甚至於,還要將蘇家也一並牽扯進去,留下千古罵名不可。”
“朕知道你心中一派坦率,可是這事卻當真並非你所想的那般簡單,實在是……有些難以理喻了。”
蘇明珠靜靜的聽著,等著趙禹宸說罷之後,便看著他,開口道:“陛下曾說過,臣妾若是有什麼真心想要的,儘可以與您開口。”
趙禹宸隻覺著這是貴妃有些鬆動的跡象,他麵色一鬆,眼中甚至露出了一絲喜意,隻忙不迭的點頭:“自然,朕皆一概應你!”
蘇明珠便膝行退後一步,抬手覆額,恭恭敬敬的大禮參拜,聲音清越且堅定:“妾,隻求陛下,放明珠出宮!”
【我沒錯,你更沒錯,原本就是無法真正相知的兩個人,何必如此,倒不如一彆兩寬,各自安好。】
趙禹宸原本自覺他已做到了身為帝王,所能做到了一切,他好言相勸,諸多偏袒,這一番話,哪怕並未說服貴妃,明珠即便是與他反駁吵鬨,他都未必會放在心上,但是她卻連這一點都沒有,他一次次的寬慰努力,可偏偏,貴妃卻是當真長著一副石頭心腸一般,竟連試都不試,便隻想著撂下他,徑直出宮出家去。
但是這句話,與這心聲先後的響在了趙禹宸的耳邊,便好似兩記的耳光響亮的扇在了他的麵頰上,隻叫他麵頰通紅,徹底淪為了一場笑話。
“好,好的很啊,君無戲言,你既是真心求去……”
趙禹宸原本扶著蘇明珠的手心放了下來,緩緩起身,看著對著他恭敬行禮的貴妃,忽的抬了嘴角,眼角閃著一絲瑩光,卻不知是苦是笑,聲音低低沉沉,隻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仿佛重若千鈞:
“朕準了。”
地上的蘇明珠聞言又是一顫,她伏在地上的手心緩緩一緊,蔥根一般纖長細嫩的指尖,都死死的陷進了正殿內柔軟的地衣之內。
原本以為多年的心願得償,她應該是如釋重負、大喜過望的,卻竟又沒有,說後悔也自然不會,隻是五味雜陳,格外的複雜難言,一時間竟也說不分明。
蘇明珠帶著些微微的顫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也隻如趙禹宸一般,一字字的回了三個字:“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