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父子倆說的久,李治當然寫的也久。
且他每日記錄與皇帝的對話,每頁紙上還都會再留出半頁,寫一寫今時今日自己的心得體會。
他打小念書的時候,就有這個習慣,後來跟崔朝一起念書,兩個人很快同步起來。所有的文書初稿,總是空出一塊,用來修改和記錄一閃而過的靈光。
後來有一次,李治偶然在太史局看到了薑沃的‘星圖手記’,發現她居然也是這樣,不喜歡在原本的文字中縫隙裡批注。他後來再見媚娘時,還問過一句,媚娘也是這樣的習慣。
李治還是個挺相信緣分的人,覺得他們幾人能遇上,可能冥冥中確有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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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李治知道,現在媚娘在做什麼,一定覺得兩人更有緣分。
長安城。
媚娘也在燈下凝神寫下近來一直思考的高句麗戰事,而且是站在太子的角度去考慮的。
原來她與太子之間還有些‘拉扯晦暗’,現在李治那邊已經明確表態——
要薑沃來說,媚娘如今的狀態,就像是舊公司的合同還沒結束,但是新老板已經發下了聘書。
而媚娘,絕不是那種拿到新公司聘書,就躺平準備在新公司混日子領養老金的人。
媚娘妥妥是個卷王員工,還沒入職就開始卷起來了。
太子需要什麼?
媚娘從來看的很清楚。
太子想要的是能夠理解他並能與他同舟共濟的同伴。
而能夠成為太子覺得最‘貼心’的人,最要緊的就是要跟太子保持步調的一致,隨時能明白太子在想什麼,最關注的事情是什麼。
最近太子遠在遼東,一定在全心跟皇帝學征戰事。
既如此,媚娘雖身處深宮之中,也一直很關注遼東的消息。還從書上將高句麗自古以來事,能找到的全摘錄下來,比外頭許多朝臣對遼東的分析了解還要多。
薑沃見媚娘在燈下寫字,就把一隻熏籠挪到窗下炕上,怕她凍著——因媚娘有個習慣,她嫌冬日裡的厚衣裳穿著難以動作,手臂打彎不靈活,因此每回寫字的時候,都不穿厚衣,頂多披個大氅。
待媚娘終於寫完後,薑沃就把厚厚的填了棉絮的外裳遞給她。
媚娘穿好後問道:“小沃,你不冷吧,若是不冷,咱們就開了窗透透炭氣再睡。”
薑沃就去把窗推開,一片月光傾泄進來,映著外頭地上晶瑩一片霜色,越發顯得皎潔明亮。
兩人一時都沒有睡意,就一起倚在熏籠上烤火看霜雪月色。
因熏籠大小有限,兩人索性完全靠在一起,像是冬日裡兩隻依偎取暖的小鬆鼠。熏籠裡除了炭火,薑沃還放了些橘皮,烤焦的橘皮散發出特有的香氣,漸次熏染了兩人的衣裳。
媚娘一直在燈下寫字,此時還未及解發,倒是薑沃已經散了頭發。為怕熏籠的炭火氣烤焦了頭發,她就把頭發全部順到前麵來。
媚娘感覺到帶著點涼意的青絲滑過她的手臂和膝頭。
媚娘就伸手挽住一把青絲,又從腰上荷包裡取出一枚小小的犀角梳,就著月光慢慢梳著手中發絲。
薑沃也把媚娘送她的那一枚拿出來,放在掌心把玩。
犀角梳依舊光澤瑩潤。
這些年,薑沃每晚給自己塗麵脂的時候,也不忘給小梳子塗一下,以免京中乾燥,犀角梳表麵開裂。
因保護的很好,梳子依舊晶潤如初。
媚娘將手中一把青絲慢慢梳理一遍,忽然開口道:“小沃,你再為我起一卦吧。”
“上一回讓你為我起卦,已經是九年前了。”
薑沃當然記得此事。
當時她為媚娘卦出的,是《易經》開篇第一卦乾卦,細卦則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潛龍勿用。
潛龍在淵,風雨如晦。
這些年,她們常見麵,媚娘再沒提起讓薑沃給她卜卦之事——既然在淵,又有什麼可卦。
但今夜,麵對這皎皎月色,媚娘忽然心中一動。
薑沃轉頭望向她:“好。”
其實這些年,她替許多人起過卦,怎麼會沒給媚娘起過卦,預測過凶吉。
隻是媚娘未有心‘問卦’,薑沃也就一直不曾提起。
她取過卦盤,卻放在媚娘手上:“我說著,姐姐來撥。”她將所需調撥的卦片一一道來,媚娘則按照她口中的順序去撥動手上的卦盤。
然後遞給薑沃。
薑沃接過來:“依舊是一卦乾卦。”
隻是……不再是潛龍勿用的卦象,而是:乾卦九一爻‘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龍已初升於田野之上。
卦象不同,而媚娘的回答,卻與當年一般無一。
“從你第一次給我起卦,我就記得你曾說過乾卦的‘象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媚娘輕聲道:“這些年我覺得難熬時,便想想這句話。”
如今九年過去,她自問剛毅堅卓,未棄己身,未負此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