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疏不間親’ 鐵麵無私的皇後(1 / 2)

龍朔二年, 三月初一大朝會後,薑沃往紫宸宮去。

三月初五,天子親耕禦田。

之後便是皇後行親蠶禮。

若是算上沐浴齋戒與前後典製, 親蠶禮前後共九日。若是隻從皇後出宮開始算, 則一共三日:一日饋享祭祀, 一日皇後率內外命婦行親采桑禮,一日設宴勞酒。

去歲定下親耕親蠶禮時,皇帝也未想到皇後會正好是有孕在身。

故而今歲正月,皇帝原是準備詔禮部精簡親蠶流程,將出宮的三日行程縮減為一日的。然皇後勸阻了皇帝:親蠶禮是奉宗廟粢盛的大禮, 如何能簡略,豈非不敬。

“又不是第一回親蠶禮了, 一應典儀都是熟的,陛下勿憂。”顯慶年間,媚娘已經行過一次親蠶禮。

皇帝依舊有些不放心。

媚娘身孕是去歲十一月診出來的,當時已然有孕兩月,至如今三月裡, 已經是六個月的身孕, 略有些沉重了。

一去三日, 中間又有對蠶神西陵氏的跪拜禮,以及親手持鉤采桑的勞作。

媚娘就提出, 若是隻有宮人陪著皇帝不放心, 就讓薑沃陪她一起。畢竟薑沃既通曉陰陽命理,又略通醫術, 處事更是果斷。身份上也合宜與媚娘站在一處,就近給她遞上貢品與桑葉。

皇帝當時沉吟兩息道:“薑卿並沒有命婦的敕封。這些年都是一直隨天子親耕禮的。那朕……”

媚娘笑著搖頭:“陛下,不必命婦, 她身上自有女官官銜。”

皇帝恍然想起:“朕記得父皇曾說過,因她的女官位是母後給的,便一直留著。”

媚娘聞言莞爾:是啊,這是她們相遇時,她的官位。

至今媚娘還記得,薑沃站在樹影下手持竹牘,認真念誦宮規的樣子。

帶著一點緊張,還帶著一點奇特的語調,是媚娘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音調。

那時,薑沃念罷,仔細卷起竹牘,欲轉身離去。而她則走上前去道:“薑典正請留步。”

薑沃轉身。

在那之後,又過了二十五載。

往事曆曆在目,媚娘很快又道:“隻是七品典正的官職,並不合宜伴皇後行親蠶禮。我這裡倒是一直給她留了一個皇後身邊的女官位。”

皇後身邊自有女官職銜,這些年,媚娘一直空著一位。但之前並不曾提起,生怕會有朝臣借此機會讓薑沃直接回到後宮做女官。

直到這次親蠶禮,她因有孕,需要女官在旁護持,才是最天時地利人和的機會。

“德儀女官。”

“是她生母曾經在文德皇後身邊時任的女官。”

宮規欽定,德儀女官掌教九禦、嬪妃:凡有嬪妃晨昏定省亦或是大禮時節命婦們覲見皇後,都是德儀女官帶領指導她們參拜行禮。

最合此禮。

皇帝頷首準許:“既是後宮女官,媚娘用鳳印即可。那三日,就讓薑卿時刻陪著你,朕也能放心些。”

*

故而三月初大朝會後,薑沃就往紫宸宮來,陪媚娘演習,不,應該是媚娘陪著未參加過親蠶流程的她演習。

春日轉暖的快,二月裡的雨夾雪一停,不過幾日,天氣就跟翻跟頭一樣暖了起了。

清爽的風拂麵,吹動她腰間懸著的魚符袋。

她最先獲得的二品官位,是後宮女官位。

多虧了媚娘,她從此又多了一份穩定的籌子收入——自從給安安買完輔導教材後,薑沃一直在攢籌子,好一口氣購入她看好的一係列指南。

籌子,永遠是不夠的。

說來,在真實的俸祿錢財上她很寬裕。但誰能想到,她每每在係統領工資攢籌子,依舊像是社畜攢錢買房一樣,總是覺得不夠。

*

紫宸殿後殿。

薑沃剛轉過廊下,就聽到安安清脆的笑聲,以及孩童奔走的腳步聲。

然後就覺得腿上一沉,力道甚至撞得她往後退了兩步。

薑沃無奈低頭,就見到頭頂光亮無發,脖子上掛著念珠小和尚打扮的四歲孩童。

她含笑開口道:“周王。”

‘小和尚’仰著頭:“薑姨母!講故事!”

沒錯,這一路飛奔過來撞到她腿上,此時又正抓著她袖子做人體掛件的孩童,正是帝後的嫡次子李顯。已於龍朔元年封了周王。

他之所以做小和尚打扮,還是因他周歲後多病,帝後帶他拜了玄奘法師後,法師道此皇子與佛有緣,若祈安康,可於年幼時剃發著法服,以保平安。

皇帝也欲佛法護佑幼子,允法師所言。

甚至除了周王外,還給了兒子一個‘佛光王’的號,算作佛門之人。玄奘法師亦收了李顯為記名弟子。

於是薑沃見到的李顯才是這般小和尚模樣。她都沒忍住,伸手摸了摸他光亮的腦殼。

安安從後麵而來,笑道:“姨母。”

然後很輕鬆地把弟弟拎走:“今日姨母不能給你講故事了,母後尋姨母有事。”

長姐的威力初顯,她說過後,李顯就聽話道:“那薑姨母自去吧。”

還像模像樣行了個佛禮:“阿彌陀佛。”

薑沃不由笑了。

忽然想起玄奘法師遞上的‘請皇子入佛門’的表文中,曾有一句‘皇帝皇後,因子福而享萬春,永握靈圖常臨九域。子能如此,方名大孝,始曰榮親。’[1]

意思便是,若是李顯此子出家,便可佛光榮及父母雙親,使得帝後長壽而長久君臨天下——在某種程度上,玄奘法師也算是神預言了。

薑沃剛要走,李顯又道:“那薑姨母什麼時候給我講真的《西域記》?”

安安聞言,在旁點了點弟弟的大額頭:“怎麼?姐姐給你講的是假的?”李顯鼓起勇氣道:“我覺得是假的。”

薑沃與安安相視而笑。

在安安的童年,薑沃給她講過許多《西域記》故事。

為了吳老先生的版權沒法申請(朝代實在不對),薑沃並沒有講《西遊記》,隻是在玄奘法師《大唐西域記》的基礎上,加了很多神鬼誌怪的故事,更未將玄奘法師描繪成一個懦弱的僧人。

畢竟,真正的玄奘法師,是靠著他自己的大毅力走完了這載入史冊的一程取經之路。

故而安安是很敬佩玄奘法師的,每年佛誕日,以及大慈恩寺為先帝和文德皇後做法事時,安安都會去拜見玄奘法師。

後來得知弟弟竟然剃度成了玄奘法師的徒弟,安安大為感興趣。

每回見了李顯,就忍不住呼嚕一下弟弟的光頭,然後給他講《西域記》的故事。隻是安安總信口改故事,把弟弟也給編進去。

前兩年李顯還小,是姐姐說什麼信什麼的,直到今年四歲,終於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從母後處聽說《西域記》的故事是薑沃講的,近來才每次見了她,都要聽‘非姐姐’版本的。

“顯兒。”

薑沃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李顯的問題,就見皇帝自門內走出,身上是紋飾疏淡的常服。

民間有為母舅服‘小功’的喪儀規製——古代喪儀是按照血緣分五種‘服喪’,故而親眷之間有‘出不出五服’之說。

在唐時,母舅雖不同姓,但因血緣近,也定了可服‘小功’喪儀。穿熟麻衣禁禮樂,服期五月。

然這是民間,皇帝自然不能給除了自家父皇母後之外的人服喪,因而宮中一切如舊。

於皇帝而言,也隻有常服略簡略些罷了。

“見過陛下。”

皇帝頷首:“薑卿免禮。”

薑沃就見皇帝身上還披著大氅,麵色淡白,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沉鬱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倒是也有些理解了,之前戶部、禮部兩位尚書,不敢就改公文事來觸皇帝黴頭。

皇帝轉頭看著安安牽著顯兒,大概是看到一雙兒女,神情稍緩。

李顯生的虎頭虎腦,相貌看起來既不像媚娘,也不像皇帝。如果單看體型,倒是很有向他四伯李泰發展的趨勢。

皇帝望著顯兒,心情有點複雜:他原來還擔心過,若是隔輩遺傳,嫡次子會像父皇的英明神武怎麼辦,若是打小就展露出過人的天賦怎麼辦。

結果……顯兒沒有展露出任何令人驚豔的才智也罷了。

最要緊的是,連相貌也沒有隔輩遺傳,或是遺傳父母,倒是隔房遺傳到四哥那去了。

皇帝難免有點心理落差:這是怎麼搞的喲!

但到底是自己疼愛的幼子,此時見顯兒還在望著薑沃,就邊撫著兒子的腦袋,邊隨口對薑沃道:“安安打小跟著你,更親近些倒是自然的,然顯兒念叨你,竟也比念叨他近來常見的親姨母要多。可見薑卿還是頗有孩子緣的。”

皇帝這句話就是隨口的感慨,並沒有催生的意思了——這兩年他已經放棄了。

倒是薑沃聽到皇帝這話,心中一頓。

李顯的親姨母。那就是媚娘的親姐姐,韓國夫人。她早年嫁給應山公之子賀蘭越石,生了一兒一女,兒子賀蘭敏之,女兒賀蘭氏,乳名似乎是一個凝字。

說是似乎,是因薑沃這些年來,無論與媚娘走的多近,但與楊家和韓國夫人一脈,幾乎無往來。

也多虧了前朝臣子與命婦之間,隻要無心專門去奉承,就可以不用往來。

此時聽皇帝說起‘近來常見’……韓國夫人近來常出入宮闈嗎?

薑沃神色如常,隻目光漫過皇帝。

史冊之上算不得隱晦地記載著,韓國夫人母女因武皇後緣故,常出入宮闈,頗得帝寵,韓國夫人之女賀蘭氏被封魏國夫人,後飲食暴斃,人多謂武後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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