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韓國夫人的兒子,賀蘭敏之,就更是個挾愛佻橫、多做惡事之人。最過分的當屬竟然敢逼迫淫辱帝後心中為太子挑選的太子妃,以及……太平公主年幼時往外祖家,欺淫公主身邊婢女。[2]
哪怕薑沃修煉到今日心性,想起這種人,還是要克製一下自己,才能不流露出明顯的厭惡來。
這種人就屬於早死一日,就能少害一個人的禍害。
因而,薑沃給安安身邊配上的,從一開始就都是頗通武藝的女親衛。
畢竟榮國夫人處是安安的外祖母,難免是要去的。
薑沃也早早教導過安安女孩子成長過程中,該注意保護的隱私與防範的異性舉動。
且防範意識不應止於陌生人。
其實自安安五歲後,崔朝作為無血緣關係的男性長輩,就已經很注意,不會與安安單獨相處,更不會覺得是看公主長大的長輩,就言談舉止不避諱。
薑沃打小就教給安安,如何保護自己。
畢竟她沒法時時刻刻呆在安安身邊,孩子總要自己去麵對外界,見到這個並不是總在陽光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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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與薑沃閒聊過兩句,便道:“薑卿進去吧,媚娘等著與你說親蠶禮之事。”之後便對兒女道:“安安和顯兒跟朕去前頭,朕教你們練字。”
薑沃恭送皇帝。
然後隨手摸出幾枚銅錢來,在指尖轉了轉。
心中還迅速把時間線整理了一遍,此時韓國夫人應當還未與皇帝有甚瓜葛。
這些年皇帝忙著為大唐的東征西討調兵遣將;忙著安定朝綱;更是屢屢被風疾所擾。
好容易諸事安定些,才能去歲由太子監國,他巡幸洛陽,還南下黔州一回。
結果從洛陽回來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朝綱不穩與邊疆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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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入內,就見媚娘正在窗下坐著,手裡拿著禮部的文書,對她笑道:“過來,我陪你一起瞧瞧。”
兩人很快順過禮部的流程,薑沃笑言:“我也不是第一次見這親蠶禮規製了,當年我為太史令時,還要一一測算吉時。”
宮人端上點心來。
媚娘略擺手,殿中宮女宦官都退下去,將門也關上。
而媚娘和薑沃就坐在窗下,窗扉敞開,就算左近有人也看得到。
薑沃便道:“姐姐有話說?”
媚娘莞爾:“有人在我跟前告你的狀了。”
春風拂過,案上禮部文書的紙頁微動。薑沃邊拿過鎮紙壓住邊口問道:“是嗎?有什麼可告的?”
媚娘道:“是我母親榮國夫人,在我跟前告了你一回,說我那外甥賀蘭敏之,已經‘入弘文館讀了幾年書,頗有才學,然吏部資考授官,卻接連兩次不中’。”
薑沃莞爾:“姐姐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年前吏部資考授官,賀蘭敏之未中後,我確實收到了一封韓國夫人的名刺邀我赴宴。”
“隻是當時事多,我便謝辭了。”
她抬眼望著媚娘,笑道:“可這事都過去三四個月了,榮國夫人怎麼忽然想起告我的狀?”
薑沃抬眼望著媚娘,正好媚娘也在看她,兩人相視而笑。彼此眼中澄然,經年未變。
春風不停歇,哪怕是薑沃用鎮紙壓住了,桌上的公文還是微有展動。
媚娘的手指就輕輕叩在案上,點在這公文之上。
“為何今日才想起告你的狀,正是為了這親蠶禮吧。”
媚娘想起母親榮國夫人勸她的話:“皇後既然有孕,身子沉重需人佐行親蠶禮,何必非要一個外臣女官,你自家親姐姐或是親外甥女陪伴在側,難道不好嗎?”
“且那薑侍郎,若是全心向著皇後也罷了,可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這些年她與咱們家可是生疏的很,為了敏之的官職,你姐姐這個一品夫人,都親自下名刺請她了,她也推拒不來。”
“皇後何必將佐親蠶禮的榮耀,賦予外臣。”言下之意,便是原本是為了拉攏朝臣,現在也該知道,這朝臣滑不溜手攏不住啊。
媚娘當時未再多說,隻淡然道:“母親不必再提,我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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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媚娘把榮國夫人的話大略一說——
若是換了彆的朝臣女官,若聽說皇後的親姐姐欲佐親蠶禮,必會連忙謙讓。這世上從來有疏不間親的道理。
然此時媚娘就聽薑沃如常笑道:“韓國夫人行此禮不合宜。”
“正因我原是朝臣,而非內外命婦。得授官職後,才能佐後行親蠶禮——若是真要從內外命婦中挑選,宗親中有的是輩分高的大長公主、長公主,若是按親疏來算,長樂公主等幾位陛下的同胞姊妹,豈不是更合適?”
若是真為了媚娘考慮,就該提出這些人才是!
真讓韓國夫人站到皇後身邊,算什麼?宗親們會如何想皇後?會不會覺得後族淩於宗親之上?
媚娘聽她這麼說,笑意從眼中一直蔓延到麵容上。
她是皇後,甚至是代掌政事的皇後,她的身份和權力足以庇蔭許多人。但總有人,不是為了這榮光下的庇蔭而來。
而是全心隻為她考量的。
不但如此——
薑沃喝了一口扶芳飲,再次開口道:“還有一事,外命婦實不該常出入宮闈。”
媚娘原本輕輕在紙頁上叩動的手指頓住。
多年為後,又代掌朝政,媚娘身上自有威儀,此時她認認真真看了薑沃片刻,無奈笑道:“你這個性情啊。”
她雖然在笑著,但笑容中卻不無苦澀與鋒芒。
媚娘倏爾感歎:“這話,隻有你會告訴我。”
“可我又發愁,你怎麼就這樣說出口了呢?若我是個偏心母家的皇後,你這句話一說,‘以臣間親’,將來如何自處呢?”
這就好比,一個臣子去跟皇帝說,覺得你同胞兄弟對你有風險,要早做防範——何等危險,若是上位者更偏袒親人,又或是上位者及早發現苗頭,然後跟親人和好如初了,這外臣要如何自處呢?
豈不是裡外不是人,隻怕難以落得什麼好下場。
薑沃望著感歎的媚娘,輕聲道:“可我不能不說。”
之前沒有露出什麼苗頭來也罷了,薑沃也不願媚娘無故跟血親反目。
媚娘輕輕點頭,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靜而決斷:“你不必擔憂此事了,我已拿定了主意。”
薑沃心下大定。
隻是到底問了一句:“陛下如今的心思,姐姐摸得準嗎?”
媚娘神色不動:“陛下心細如發,又心沉似淵。誰又能確定自己完全摸得準聖心呢。”
“不過這件事,陛下如何想不要緊。”
帝後之間,本不是後完全順從帝的關係。尤其是皇帝與媚娘,不但是帝後夫妻,更是政治上的同伴與利益共同體。
除了皇權大事,這世上也沒有什麼,值得帝後產生越過對方底線的衝突。
“皇帝若需要妃嬪,選人入宮就是了,畢竟他是皇帝。”媚娘忽的一笑:“你還記得‘丹青’寫的東女國嗎?那裡的女王也有三宮六院——說到底若為至尊,誰不喜歡美人在側,稍解案牘勞形。”
說過笑話後,媚娘才緩緩收了笑意:“但有的人,卻永不能入後宮。”
比如她的血親姊妹與外甥女,這對她來說,是雙重的背叛與威脅。是她會毫不猶豫反擊鏟除的威脅。
故而這件事,媚娘根本不去問,也不去管皇帝的心思。
她隻會按自己的步調,處置了這件事。
以帝心之明,隻需見皇後的舉動,便會明白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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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朔二年,三月中旬。
後親率內外命婦行親蠶禮,雖有身孕舉動頗緩,然其禮甚全,毫無錯漏。
親蠶禮後,刑部與禦史台接連有官員上書,奏韓國夫人之子賀蘭敏之有違國律之事:其中還多有侵占田地、逼買良民為奴、縱仆傷人劫掠等流放大罪。
後以中宮為天下表率,不可偏私親眷為由,令刑部與大理寺按律審案。
五日後,罪名審定,共一十二條。
賀蘭敏之按罪,當流放三千裡。
後以親眷違國法,甚為痛心,下令再加兩千裡,流至大唐海域邊境雷州。
韓國夫人入宮,以亡夫之獨子懇求法外開恩。
後深憫其情,特有恩典:賀蘭敏之雖按罪流放,然法理之外,亦有人情。故額外準許隨從照應,許韓國夫人等家眷一並前往雷州。
韓國夫人無奈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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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皇後親手寫就一篇 《外戚誡》,上表於帝,以示外戚仗勢坐大者危於國,若外戚有過,當罪加一等。
帝以後賢德無私,嘉賞緞物。
同月,皇後再次上諫表,請禁天下婦人為俳優之戲,詔從之。[3]
自永徽以來,皇後自抑母家外戚,凡有過失皆嚴以刑罰,群臣皆稱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