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未開口,就見眼前人目光依舊落在牆上輿圖上。
“大將軍,我未想好,到底是讓李敬玄去大漠都督府,還是波斯都督府呢?”
李勣:?
薑沃是真的有點選擇困難症犯了——
大漠都督府,是去歲大唐新置的都督府,地如其名,純純大漠風沙,且當地的分哥邏祿部又民風很彪悍,也屬於常常發生‘械鬥’的凶惡之地。
波斯都督府,則更特殊些。這幾年,大食國(阿拉伯帝國)不斷攻打波斯,波斯派出王子卑路斯向大唐求援,主動請求大唐在波斯分置州縣。
那裡,算是妥妥阿拉伯帝國擴張的前線了。
薑沃的目光在輿圖上這兩處來回移動了幾回:到底是讓李敬玄去大漠陰山吃沙子被當地部落再教育,還是去波斯境地,感受一下阿拉伯帝國的實力,替大唐攢一攢一手資料?
李勣瞬息的疑惑後,很快就明白過來,麵容之上浮現出笑意道:“這就對了。”
他隨手抽出案旁箭筒裡一支羽箭,箭尖兒落在波斯都督府。
“這裡。”
“大漠都督府到底隸屬安西都護府。”若當地有戰事,時任安西大都護的薛仁貴還得管。
薑沃頷首:“是,波斯都護府戰事更多,便於李禦史為國儘忠。那我明兒就擬奏疏,寫調令。”
李勣頗為欣慰:“好。”
不過薑沃要告辭前,李勣忽而又想起一事:“等等。”
薑沃站住,垂手靜候。
隻見大將軍略微沉吟片刻道:“此事要快刀斬亂麻,不要拖延——他除了是禦史中丞,也是東宮屬臣,官至太子左讚善。”
左讚賞,專司‘陳古以箴’太子事,相當於東宮的禦史。
與李敬玄禦史中丞的職位正好匹配。
薑沃應是。
按說,李勣既是東宮太子太師,此時又算是薑沃的上峰與師長,應當言儘於此。
但李勣到底是有所偏心的,很快就又囑咐了薑沃兩句:“太子對其才學,頗為讚賞。故而此事除了上奏疏外,亦要禦前直奏,儘早給他‘升官’,讓他即刻就任波斯都督。”
薑沃再次沉聲應是。
其實,在李勣大將軍提醒前,她已知此事。
她既掌考功屬多年,對朝廷官員如數家珍,那麼,對李敬玄這個人自然也不陌生。
說來,他雖然屢屢聯姻世家,是標準的世家一脈。但此人並非屍位素餐之輩,而是自有其本事。
因而能被世家看重,也能在薑沃掌了多年的吏部各種考核下做到禦史中丞——
他確實‘飽覽群籍,尤善於禮’。年少便以才學廣博出名,當今皇帝還在做太子的時候,李敬玄就在弘文館嶄露頭角了。還被先帝年間的宰相馬周推舉入朝。可見確實是個有真本事的人。
且李敬玄為官很勤謹,可謂不憚寒暑,略無缺職。可以這麼說,如果隻看勤奮指數升官,那李敬玄當個宰相都沒問題。(反正比現在的某位王姓宰相勤奮百倍。)
因而不用李勣大將軍專門提起,薑沃也微微頭疼:李敬玄,隻怕正是太子最喜歡的那類人——學識淵博、克己複禮、不畏上諫。
隻是不知,這次東宮會不會為此人向她講情。
但無論東宮如何做,這回,薑沃是一定要拿李敬玄殺雞儆猴。
說來,從前不管朝堂上各種針對她的流言蜚語,還是那本專門諷刺警告她的話本,因未有人在朝上當麵鑼對麵鼓站出來,她都未理會。
可這次李敬玄不同,必須要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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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尚書省出來,薑沃含了一塊潤喉糖,穿過數條宮道,走過大唐第一條混凝土路,回到了太極宮。
來太史局舊址,見師父李淳風。
“推斷盈虛,學究精密,風雲曆法……”薑沃進門,就聽李淳風在重複她今日在朝堂之上說的話:“為太史之功。”
李淳風笑道:“我還真未想到,淩煙閣文臣之功裡,你竟連太史局都列上了。”
薑沃含笑道:“兢兢業業多年做過的公務,自然不能忘記!”
數載太史令,如何不算她的功績呢!而且太史局可不僅僅是測算什麼吉期,亦要掌曆法、風雲氣候。
修成新曆法,如何不算大功一件?
薑沃坐下來,說明今日的來意:“師父,我想問一問,平陽昭公主舊事。”
李淳風十七歲就入秦王府當參記。雖未親眼見過高祖起兵年間,平陽昭公主的戰功赫赫。但武德初年的平陽昭公主,師父一定聽說過,甚至是見過。
李淳風頷首。
“我與平陽昭公主唯有兩麵之緣。倒是公主的舊事,大略知道些。”
“高祖破定長安後,便封公主為平陽公主,因公主有軍功,每逢年節賞賜,總是比其餘公主要高。”
薑沃敏銳聽出了不對問道:“每逢年節,高祖賞賜公主——武德初年到六年公主仙逝這段時間,公主一直留在長安城中,再未領兵?”
李淳風點頭:“武德初年,高祖置軍府,將天下兵馬編成十二軍。”那時,所有軍伍便都整合了,平陽昭公主手下的人馬也不例外。
“之後,當年公主手下的幾位將領,倒是各有征戰——最初就跟隨公主的家僮馬三寶,封太子監門率,領平道一軍。”
“當年公主收服的幾位胡賊盜匪……”時隔太多年,也就是李淳風記性絕佳,才能再一一道來:“最先投於公主的胡賊首領何潘仁受封左屯衛將軍、盩厔縣公;丘師利受封郿城縣公,這人貞觀年間還在,還曾隨李靖大將軍出征過。”*
李淳風又說了幾位當年公主的部下的去向,最後道:“公主,則一直留於京中平陽公主府。”
如果說公主解去兵權,未再領兵,隻讓薑沃覺得心中淒然。
那麼李淳風接下來的話,便忽如錐刺入心口般,讓她頓生傷痛——
李淳風說起了平陽昭公主的性情。
說來他隻見過昭公主兩麵,故而是從先帝的角度來說的:“先帝的性情啊。”李淳風目光中是深切懷念。
武德年間,高祖李淵偏向李建成李元吉,打壓秦王李世民等事,人儘皆知,甚至還屢次欲貶黜秦王,實在是懸殊不公。
當年二鳳皇帝曾這般形容自己:“朕本性剛烈,若有抑挫,恐不勝憂憤,以致疾斃之危。”[1]
言下之意,以他的性格,若是受了不公委屈,隻怕要憂憤氣病,甚至氣死。
可見氣性之大。
畢竟有本事的人,都有氣性。
李淳風接著說起:“然先帝亦曾道:朕性情雖烈,尚不及姐。”
平陽昭公主性烈如此!
薑沃隻覺得心口一刺,眼底滾燙,不覺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