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彼此彼此,隻能狹路相逢見招拆招。
媚娘也就頷首,與她說起了另一件更要緊的事情:“陛下已經叫過弘兒去教導了。此事,一來有人做局,二來,也是戴至德自己有錯請罪,與你不相乾——必不叫弘兒誤會於你們。”
她頓了頓又道:“英國公前幾日以年老再請致仕。其實陛下有想過,讓你入東宮輔佐弘兒,也正好化解昔日李敬玄之事。”
薑沃放下了手中的杯盞,專注聽著:皇帝有此意,她並不意外。畢竟皇帝內心,始終是要保太子的。故而,用的順手的宰相跟東宮略有衝突後,皇帝想把兩人塞在一處冰釋前嫌,也很正常。
尤其是未來英國公致仕後,皇帝需要人繼續坐鎮東宮,必然又要從宰相裡麵挑。
薑沃環視朝野,很悲慘地發現,自己好像還真是挺合適的。
因而她也一直準備了一篇腹稿,準備皇帝提出此事來的時候,有理有據婉拒入東宮。
不過好在有媚娘,她的腹稿也用不上——
薑沃隻聽媚娘道:“我細想了想,此事不妥當,便勸了陛下。”
“弘兒性子敏感,如果此時陛下將你送入東宮輔佐教導他,隻怕效果適得其反。”媚娘歎了口氣:“畢竟,我已經安排了兩個北門學士入東宮,陛下又頻頻為東宮換屬臣,弘兒已經有些多思畏懼了。”
“若此時你再入東宮,不管是外人看來,還是弘兒自己想著,隻怕都覺得……”
隻怕都會認為帝後對太子不滿,要掌控太子的一舉一動。這才換了一位與東宮有過齟齬,又是帝後心腹的宰相入東宮。
“故而我勸陛下,哪怕英國公致仕,也還是另選人為東宮主事吧。”
薑沃心中大石落地:還好有媚娘,省了她自己向皇帝說這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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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這一日,不光皇帝在朝上想起了‘臨淵駕朽’這句話,薑沃也深深想起了這句話。
隻是她與皇帝想的角度不同。
帝王就是駕馭大唐這輛碩大馬車的人,他手裡牢牢握著韁繩。隻是,這條韁繩,終究要傳下去。
帝製本身就決定了,哪怕天下有許多才能超群,可能更適合接過這條韁繩的人——但終究不可能。
皇帝心裡,真正能接過這條韁繩的,隻有太子,擴大一點說,有資格競爭這條韁繩的,隻有他自己的兒子們。
隻是,當兒子們的能力都暫時不足以駕馭這輛馬車的時候,皇帝因怕翻車,就會將韁繩交到皇後手裡,讓她代為持韁。
等兒子們能力夠了(皇帝的美好願望),再由皇後將韁繩安全穩妥地轉移給兒子。
但是……薑沃想,經過這一次,皇帝隻怕更不敢把韁繩交給太子了。
畢竟,從戴至德被人告發到今日大朝會,中間也間隔了幾日了,然而太子那裡,什麼動作都沒有!
上次李敬玄之事,太子好歹還動了,派人到薑沃這裡來,給李敬玄求情來著,總歸也是一種政治表態。
可這次,太子大約是有前車之鑒,也不敢隨意求情了,甚至完全不插手了。
他不替戴至德這太子詹事向帝後講情,也不向大理寺表態你們隻管依照律法辦理。
太子隻當這件事與他無關,自己閉門讀書起來。
俱薑沃推測:太子是覺得東宮詹事家中居然出了勒索財物之事,總歸是違律丟臉;而大理寺毫不給東宮麵子非要一板一眼依法辦理,也讓他有些心煩——
所以乾脆當作看不見了,不管了。
也就是說,太子可能把這件事當成《左傳》了。
用他自己評價《左傳》的話來說,便是“非唯口不可道,故亦耳不忍聞。”不光口中不願意提,連聽都不忍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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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此時紫宸宮東配殿。
皇帝再次頭痛。
他先問太子,此番為何不管戴至德此事,太子便恭恭敬敬答道:“朝臣有違律法,自有三司處置。兒子哪怕是東宮太子,但上有父皇母後,凡事自有聖裁,輪不到兒子置喙。”
皇帝見太子如此,索性直白說他道:“雖說前有李敬玄之事,後有戴至德之事,接連兩位東宮屬臣被貶,看似都與薑相有關。但薑卿為人清慎持公,並非私心。弘兒不可不分明。”
太子依舊垂首而立,看不太清神色,隻皇帝說一句他應一句:“是。兒子記住了。”
也是世道輪回,皇帝自己就喜歡什麼都藏在心裡默默琢磨。沒想到弘兒旁的未必隨了他,這一點倒是很像他。
多思多慮。
皇帝按了按額頭,想起媚娘的話。既如此,還真不適合把薑卿放到東宮裡去了。自己教導弘兒都如此隔著一層,輕不得重不得,薑卿過去,隻怕真會適得其反,讓弘兒想的更多。
於是皇帝道:“朕為你新擇了一位東宮太子詹事,是太子太師舉薦的人,現刑部尚書張文瓘。”
皇帝啟用了預備方案。
說來李勣大將軍在試探過一回薑沃後,發現她無意去擔東宮重任——且這兩年冷眼旁觀,李勣也看得出,東宮上下隻怕也不想接受薑沃過去。
於是李勣在上書致仕之餘,向皇帝另外舉薦了一人。
張文瓘此人,在李勣早年代晉王掌並州時,就是並州的參軍,是李勣頗為欣賞的下屬之一。且此人性情也清直,任刑部尚書這兩年執法平恕,並無錯漏。稱得上才德兼備。
最要緊的是,張文瓘是這兩年才從外放調任京城的,在此之前,與東宮素無往來,更無嫌隙。
且此人多年外放為官,比起朝中其餘宰輔和尚書,絕不算是天子近臣。
此人若是入了東宮,太子將其收服,就可以是完完全全的太子一脈了。
皇帝心內期盼:選這樣一個人做太子詹事,弘兒應當能安心些,不會誤解父母是在事無巨細地掌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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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皇帝正式下詔,命張文瓘任東宮太子詹事的這一日,薑沃卻並不在吏部。
她正心情頗為沉重地坐在出宮的馬車上。
宮外來報,邢國公蘇定方病重不起,薑沃奉二聖之命前去探病。
這兩年,蘇定方一直在反複病著。
但這一回,薑沃有預感,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