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命婦,即各王府的福晉、側福晉以及宗室的夫人們,都屬於皇室自家人,太後皇後常會酌情留下幾位說說話。但外命婦,即官員的母親和妻室,一般都是按規矩進宮請安後,就跟著大溜兒出去了。
薑恒入宮這大半年來,覺爾察氏作為一品誥命進宮拜賀過幾回,但母女兩個從來沒有機會單獨說句話,能遙遙看看對方的身影都罕有。
唯有過年的時候不同。
國人從古至今都是過年大於一切,什麼事都是‘過了年再說’。甚至朝廷砍頭,也沒個年節下和正月裡砍的,都會多撥牢飯養到出了正月再處決。
按先帝爺的舊例,大年初一命婦們入宮給太後皇後請過安,主位以上的嬪妃,就能在自己宮裡見一見家中女眷。
雖說相見的親眷數量不能超過三位,時間不能超過一個時辰。但這樣短暫的時間對於宮中女子來說也是彌足珍貴。
薑恒趕在小年前被晉封,正好趕上了見家人的末班車。
覺爾察氏是真沒想到,自己今年入宮就能見到女兒!
觀保出京後,覺爾察氏就在家中撐起一家子。
滿洲許多大家族一直還帶著些草原上的風氣,男人外出的時候,女人就要料理家裡家外。故而覺爾察氏也知道些京中的官場變故,那官員真是一批批跟割麥子似的被皇上收割走。
她一直關注的後宮更是如此:有兩位新人嬪妃失去身份去種花不算,居然連貴妃都因事遭貶直降嬪位,怎麼能不讓人感慨君威浩大,君恩易逝。
覺爾察氏當真像那些童話故事裡,把女兒送到惡龍窩裡去的父母一樣擔憂。
這大半年,覺爾察氏想起女兒就膽戰心驚。十三福晉常來走動安慰,隻道信貴人頗得聖寵。
十三福晉自覺是安慰,覺爾察氏卻更害怕了:自家女兒的性格綿軟,得寵了在宮裡怕不是要被人嫉妒坑害了去。
她原本隻盼望女兒平安,沒想到這麼快升了主位。
覺爾察氏便哪個兒媳婦也沒帶,就自己到永和宮準備跟女兒再交代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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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星動儀、一世如意,芙蓉凍石鼎這些物件後,覺爾察氏就欣慰了。不為了東西珍貴,為的這些都帶著養心殿的章子,是禦賜之物。
因是內務府的宮女引著進來的,覺爾察氏就先按規矩來:“給娘娘道喜,恭喜娘娘升了嬪位。”等下回見女兒,就是在前頭正殿裡了。
秋霜給過紅封,送走了引路的宮女,這宮裡才剩下自己人。
覺爾察氏不是那種迂腐的人,沒了外人還要板著身份,一口一個娘娘,一口一個臣婦的恭敬生分。
她很快就拉過薑恒的手:“好孩子,快讓額娘瞧瞧。”
親切的話語,溫柔眷戀的眼神,讓薑恒一下子就放鬆下來。
秋雪來上茶,薑恒就順道給覺爾察氏說起她的宮女的名字。聽到這些風霜雨雪的名字,覺爾察氏就點頭:果然嘛,算命大師還是很靈的,這些名字旺女兒!
秋雪秋霜順著薑恒的介紹上來請安,覺爾察氏很快給出兩個大荷包:“真是兩個好姑娘。”
兩人有點懵:就聽一個名字,夫人怎麼這麼高興呢。
果然女兒隨額娘,都是和氣大方的人。
而覺爾察氏就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關心著女兒的生活,很快連聲問著:“入宮來可受了什麼委屈?皇上待你可好?太後娘娘待你可好?這後宮妃嬪可好相處吧?”
薑恒升位份之快,足以回答前幾個問題。
覺爾察氏的重點也在最後一個問題上:在宮裡得寵也是樹敵,女人沒有被旁的嬪妃欺負吧。
薑恒笑眯眯:“額娘放心,我從來沒跟人紅過臉的。”
旁邊的秋雪:……怎麼說呢,也沒錯。主子從來沒跟人紅過臉,貴妃娘娘跟主子紅臉那就是她的問題了。
關心過女兒,覺爾察氏記起了此番進宮第一要事,就是跟女兒建立一個溝通的或者說送錢的渠道。
她曾經想過,這次入宮的時候多給女兒帶點金銀來,但外命婦入宮,連小丫鬟都不讓帶,行走坐臥都得聽宮裡人指引,能帶多少金銀?她就算把手臂上都套滿了金鐲子,再配兩條金腰帶也帶不了多少的。
而銀票倒是好捎帶,偏生又不實用。
一來銀票麵額大,一出手就是一張銀票,家底子再厚也禁不住這麼個賞法還容易被人當成冤大頭;二來這宮裡銀票流通不太暢,宮女們是沒法出宮的,銀票很多時候相當於一張紙,太監們有一部分倒是可以出宮,但都是奉旨出去辦差,也不定有空去兌銀子。
沒有實在的金銀方便。
還是建立個長久的運輸係統才夠。
說起這事兒,覺爾察氏再次煩死了曾經的貴妃,如今的年嬪。
都怪她當時協理六宮隻手遮天的一句旨意,新人嬪妃都沒法帶自家的丫鬟入宮——否則的話,帶家生子的丫鬟入宮,雖說丫鬟本人會入了內務府的宮女籍,但她家人還在府裡,就是一條天然的通道。宮女跟家人在順貞門見麵的時候,就可以把金銀遞進來了。
宮內宮外禁止夾帶絕大部分東西,唯有金銀不禁。隻因妃嬪份例是孝莊太後時就定的規矩。老祖宗規矩輕易不動,但通貨膨脹也是現實,隻靠份例的妃嬪,可要過得緊巴巴。
總不能宮裡發的少,又不許人家娘家補貼吧。
薑恒聽額娘仍舊要給她塞錢進來,就道:“額娘,其實也不用。當時帶進宮的錢加自個兒的份例,隻要調停得當是夠用的。便是有人情往來,也是有出有入,我都算著賬呢,去歲貴人位份都沒有不湊手的時候。”前世薑恒就用慣了記賬app,早上買個茶葉蛋都不忘順手記一下,所以對自己的開支心裡很有數。
收支算的非常精準,這一年貴人圓滿畢業,還盈利不少。
到了嬪位,應當會更加寬裕。
“不用阿瑪額娘想法給我送銀子……”
她還沒說完,就被覺爾察氏斬釘截鐵拒絕:“你這孩子,才當了半年家就說起大話來了。銀子怎麼能有一定夠用的時候呢?有備無患才是好的!譬如咱們家裡,進項雖然多,但保不齊哪一年下頭的莊子遭了大天災,入的銀子少了,要是這一年家裡再有嫁娶等大事驟然加了開支,若庫裡沒有預備著的銀子,豈不就要一時艱難起來?”
“且你跟家裡又不一樣了,在外頭急著用銀子周轉的法兒多了,你在宮裡,一時短了向那裡要去?難不成拿著你的頭麵去內務府當?”
慈母之心拳拳,薑恒隻垂首受教。
母女兩人的交流剛告一段落,覺爾察氏就端起茶喝了一口。
而此時,秋雪卻忽然上前,深福道:“夫人,奴婢有一事相求。奴婢家中有好幾個兄姐弟妹,哥哥與弟弟都會些舞槍弄棒的粗事,姐妹的針線活跟奴婢一般,都是習自額娘,有幾分火候。還請夫人提拔奴婢的家人,或是兄弟們做長隨,或是姐妹們做個繡娘,但憑府上吩咐。”
秋霜在一旁都傻了:夫人和娘娘在說正事呢,秋雪姐姐怎麼忽然開始給自己家人謀事啦?秋雪姐姐不是這麼沒眼色的人啊。
秋霜驚訝,卻見夫人一點兒也不生氣,連娘娘都是一臉了然。
覺爾察氏笑道:“秋雪姑娘的家人,必是好的。你在宮中隻管安心當差,外頭的家人不必惦念。家裡男兒郎的事兒,等老爺回來再去安排,姊妹的事兒,現就能辦了。與府裡定下繡工師傅的工契就是了,都是活契,不會入了府上的奴籍。”
秋雪再福身:“奴婢一家子,都托主子和夫人的福了。”
秋雪是個很靈的姑娘。她跟引橋的家境其實差不多:都是最尋常的包衣人家,年景不好的時候衣食都艱難。當然她的命比引橋好:她爹娘都是老實本分人,乖乖在旗下做些小本生意,謹慎糊口。雖說也跟這個時代的人一樣,更看重兒子,但倒不至於把女兒直接論斤賣了,仍是力所能及照顧著的。
隻是秋雪家裡人口多,上頭有哥哥姐姐,下頭有弟妹,五個孩子裡,秋雪生在最中間,不可避免成為最不受重視的那一個。這就鍛造了她從小就會揣摩人心和眼色的性情,也讓她產生想要過好日子的渴望。
於是新人入宮後,秋雪咬了咬牙,拿出攢了三四年的體己,尋了門路,從尚衣監脫出身來,想要從新人嬪妃這裡博一個出路。
好在她門路與運氣並存,被分到了新人裡位份最高的信貴人處。
從那時候起,秋雪就兢兢業業開始做自己的宮女。
如今信貴人已經成了信嬪,秋雪也成了宮裡有名有姓的一等宮女。她很感激和很知足,也願意長長久久呆在這永和宮裡。
宮女們見家人並不怎麼難。
秋雪這兩回見到家人,就見額娘臉上笑容多了,拉著她道:“觀保大人府上對咱們家照料頗多。逢年過節都會讓家中管事送些過節銀子來,說是偏勞你在宮中服侍貴人。”
額娘因生過五個孩子,家中又不寬裕,操心的事兒多,四十歲的人,看起來比宮裡那些五六十的太妃們都要滄桑很多。
她有些粗糙的手緊緊抓著秋雪道:“姑娘,咱們是老實人家,做人要有良心。自打你進了永和宮,瞧著這些守門的公公們對你都客氣了,也不至於跟額娘似的,一直對著針線熬壞了眼睛。如今不單你,咱們家裡也受了都統大人府上許多恩典,你在宮裡要好好當差。”
秋雪就下定了決心,反正她是要長久跟著娘娘的。就主動讓家人跟都統大人府上綁的更緊吧。
據她所知,宮裡許多嬪妃的宮人,尤其是皇子們的奶母,都會被妃嬪外頭的母家給弄上賣身契。娘娘家有這個實力,卻沒有這樣行事。
秋雪非常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會。
對覺爾察氏來說,女兒身邊的宮女,其家人當然要在密切關注之下。
不是自家人也可以逐漸發展成自家人嘛,隻要根子上的利益捆在一起,就比一家人還牢固。摁著人家的頭強行簽賣身契不是上策,何必讓人懷怨。
此時秋雪有這個心,主動介紹家裡的兄弟姊妹,就可見忠心了。
以後就可通過秋雪與家人來傳遞銀子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