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坐在田埂上,思考著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他看著似乎看不到頭的田壟,割的癩頭和尚似的雜雜拉拉的麥田,時年六周歲的孩子,甚至憂鬱出了物理相對論的思想。
他特意去問弘曆:“四哥,你說是不是圓明園鐘上的時日和天上的太陽,跟宮裡的不一樣,這裡的日頭就是特彆長特彆慢?”
弘曆心道:有思考這種奇怪問題的時間,多下來幫哥哥我捆點麥子不好嗎?
無獨有偶,父子一脈相承,現在弘晝的皇阿瑪也坐在九州清晏,覺得時間如何過得這麼慢!
皇上自己定下的十整天收麥日,不光是來鍛煉兒子們,更牽動著些重要的王公大臣,都跟著到了圓明園這邊來,方便這十日皇上處理政務。如今他總不能帶頭半途而廢,朝令夕改,立時出發返程。於是雖然極惦記宮中事,卻仍被釘在了圓明園。
隻好將信函,各色他暫且能想到的女子有孕所需之物,流水式的吩咐回京中內務府。
薑恒最先收到的倒不是皇上陸續想起,一一塞到永和宮來的龐雜細致各色器物。
而是新的轉椅。
隻可惜彆說新式轉椅,連原本那一張,都被秋雪格外堅持地推走了:“奴婢實在看著心驚膽戰的。”
這出溜滑出去絕不是鬨著玩的。
薑恒見宮廷出版的寬大轉椅,索性就讓造辦處再給四周加上護沿,做成能推動的嬰兒床。
大清起自關外,逐水而居的時候,常要遷徙,孩子有時候就吊在馬背上帶走。哪怕有了房子也是一樣,就從馬背換成房梁——宮裡養孩子用的也多是‘悠車’,就是從房梁上結繩子,將一個船型的小床吊起來。
倒是非常方便搖晃孩子。
但薑恒卻記得聽同事說過,孩子是不能使勁搖晃的。孩子顱骨還沒徹底長好,要是有的家長本身手重,或是有的保姆嫌孩子哭鬨的煩,使勁搖著孩子。看似孩子是安穩睡過去了,其實可能被晃的厥過去了。
故而雖說內務府的人已經開始在永和宮後殿測算屋子,準備安裝悠車等家具。薑恒卻仍準備給孩子來一個現代版嬰兒車,到時候還能推著孩子出去曬曬太陽補補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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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日常多了些想嬰孩用品的工作,薑恒完全恢複了原本的作息。
那一日的反胃後,她又變得沒有任何感覺了。
皇後原要免了薑恒的請安,都被薑恒婉拒了:她還想有機會就多出來活動一下。要是連隔壁承乾宮的請安都不能參加,那她接下來八個月豈不是要被困在永和宮寸步難行?
那是萬萬不能的。
於是她極誠懇對皇後娘娘道:“劉太醫請過脈,道臣妾脈象還算穩固,既如此再不能長久不請安的。”
皇後作為大領導,‘免有孕妃嬪請安’這種例行關懷一定要做的工作,將來在皇上跟前,也好顯得做足了皇後本職,夠氣度夠細心。
但從本心論,見薑恒誠心要繼續請安沒有自恃有孕,皇後實則還是鬆了口氣的。
遇事見人心,好事壞事都是如此,妃嬪有孕,算是最喜之事了。若是個本心驕縱的人,之前裝的再好,這會子有了大的依仗,也該現出來了。
薑恒依舊如常,皇後也覺鬆一口氣。
宮裡現在就很好,彆再出那種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寵妃了。
見薑恒誠懇表示要來請安,皇後也就隨了她的心意:“既如此就由著你。橫豎你那裡也有太後娘娘派去的嬤嬤,也有太醫日日請脈,有什麼不舒服再不要勉強自己,打發人過來說一聲就完了,再不必強撐著過來。”
薑恒謝過皇後關心,見將要午膳時候,就出言告退。
走到門口時,卻聽皇後沒有吩咐擺膳,也沒有片刻歇著,已經在吩咐貢眉拿這月太妃們的份例賬冊來繼續料理宮務了,口中算著道:“用冰上頭,幾位年紀大的太妃們,就不要太拘束份例了,內務府若有虧空,就往本宮這裡報,再行折算調撥銀錢,再有今年天熱的早,宮人的消暑草湯……”
隨著薑恒走出去,皇後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
但不知是不是懷孕時候的情緒敏感,薑恒忽有感觸:皇後娘娘似乎總有做不完的宮務,也樂在其中似的。
自打她有孕的消息傳開來,早起承乾宮請安,就變成了育兒經交流現場,連齊妃,原本總拿幽怨小眼神看她,現在都不得不過一過情麵,跟薑恒說一說曾經的體會。
倒是皇後娘娘一直隻是端坐高位聽著,私下也不對薑恒提任何養兒經驗。
皇後娘娘是有過自己孩子的,她也有這方麵的經驗。可她也沒保住她的孩子,於是再也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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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彆看數算了,那東西傷神。”說來,比起薑恒本人,秋雪等人的反應都要更重一些。簡直是風聲鶴唳,看到薑恒乾什麼,都要緊繃著一根弦。
薑恒覺得,現在的永和宮裡像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似的,隻要她站起來,所有人就會立刻靜止,然後都緊張的看著她,好像她隨時可能平地摔,而他們準備隨時墊在底下。
其實在薑恒診出喜脈第二日,就發現秋雪臉色很有幾分憔悴。
她問起來,秋雪還很不好意思道:“奴婢昨晚想著以後咱們宮裡要小心的事兒,想的有點心亂,夜裡胃反酸,就起來吐了兩回。”
薑恒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她這個揣了個崽崽的孕吐反應一閃而過,倒是秋雪緊張吐了。
永和宮上下肉眼可見的緊繃,過了四五日才漸漸鬆弛下來。
一是薑恒這位正主格外正常,帶給人安慰的力量。二就是慈寧宮派來的於嬤嬤,實在起到了鎮山太歲的作用。
宮裡的嬤嬤宮女,薑恒也見得多了,但於嬤嬤仍舊讓她印象極深刻,心裡非常欽佩。
五十歲左右,在宮外是妥妥祖母級彆人物,可居長輩位含飴弄孫;在宮內熬到這個年紀不出去的嬤嬤,多半都是古代少有的事業心女人(或是沒有彆的出路的女人),基本也都是各司掌司的地位了。
但於嬤嬤因身體的原因,既沒法出去嫁人,又沒法在宮內奮鬥事業,隻能窩在太後的慈寧宮內日複一日。
薑恒原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有些嚴肅古板,會深憾身子骨拖累自己大半輩子的嬤嬤。
誰料於嬤嬤是個非常開朗樂嗬的人。
且她的樂嗬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樂觀。於嬤嬤的眼睛裡永遠閃著一種溫和愉快的光芒。她是拄著木拐來到永和宮的,進門就要按規矩給薑恒行禮,薑恒是早有準備,連忙叫秋雪秋霜扶住了。
於嬤嬤非常利索地拄著拐坐下來。
她看著薑恒,眼睛裡全是欣慰與快活的樣子:“奴婢一聽說娘娘有喜了,真是替主子爺歡喜,也替娘娘高興。承太後娘娘信得過,指了來照顧娘娘。”
又笑嗬嗬道:“娘娘彆看奴婢這殘軀,其實除了走動比旁人慢些,彆的什麼都不比彆人差!既然到了這宮裡,還請娘娘有吩咐隻管說,彆叫奴婢愧對了太後娘娘多年恩典。”
薑恒看著她,就想起之前看過的一些身殘誌堅的事跡。於嬤嬤絕對就是那種手沒有了我就會用腳練字,爭取腳寫的也比彆人手好的人。
是薑恒真正欽佩的英雄主義:哪怕被生活暴擊,被命運磨礪,也仍然樂觀的麵對生活。
這樣永遠堅強明快的人,是能帶給身邊人很安心依靠感的。
永和宮確實因於嬤嬤的到來,因她的心性和態度,因她井井有條富有經驗的安排而整個安定下來,那種臨沸的開水一樣咕嘟嘟冒泡的不穩已經消失。
薑恒也迅速找到了跟於嬤嬤相處的方式:在精神上就把她當成正常人,不要當成腿廢了的人處處言語提醒她‘嬤嬤跟彆人不一樣,嬤嬤快彆動了,嬤嬤這事兒用不著您’。薑恒特意囑咐了秋雪等人,這樣的話在永和宮不要提起。
而於嬤嬤也很快順利上崗。她並不插手永和宮的財政人事宮務,隻把薑恒的日常生活注意事項打理的明明白白。
每天薑恒去跟皇後請安那半個時辰,於嬤嬤還會趁機給剩下的宮人開集體小課堂,來宣講宮裡有孕嬪妃的各種忌諱。
這日薑恒帶著秋雪秋霜回來的時候,就見前院樹蔭下,永和宮剩下的所有人都在排排坐聽課。
薑恒也就沒出聲,站在廊下聽了一會兒。
於嬤嬤手裡正拿了一盒普通的宮人用的油膏麵脂。
宮人用的麵脂,並不會像宮妃用的麵脂那麼精細,用黃芪、桃花、細辛等養顏草藥合著牛髓油、杏仁油或其餘等上等油脂做的膏凝雪瑩的珍品。
宮人所用麵脂基本上就是普普通通豬油膏煉成的。[1]
所以宮人們夏天一般都不塗麵脂了,洗把臉就算了,沒必要糊上一臉的油。
但這樣的麵脂,冬天卻是必不可少的,否則臉和手很容易凍裂留下傷痕。
於嬤嬤已經未雨綢繆到了冬日:“方才咱們講了夏日點著各種香料的忌諱,這會子再說說麵脂與日用的手油——宮中有不少加了各色香藥的麵脂供給。但從現在起,永和宮中人領用麵脂,就都得用這種最尋常的,不要用帶任何香氣的。女子有孕體質說不得會有變化,從前碰了無事的香料藥粉,或許現在一碰就會不適。”
宮女的份例也分三六九等。
永和宮現有體麵,內務府看人下菜碟的本事是祖傳的。如今永和宮的宮人去領用東西,肯定是質量高的。
加了各色香粉的麵脂肯定比最普通的要稀罕些,內務府也常拿來做人情。比如秋雪等人現用的東西,雖說規製仍是宮女的,但論內裡精細程度,想來不比宮中尋常的答應官女子差。
於嬤嬤就正在從小處禁絕這種‘稀罕’,也是杜絕外頭人借用這種‘稀罕’。
鼻子最靈的香料大師,也未必能分出混合在油脂裡的細微有礙的香料。
索性不要冒險,所有人回歸最樸素尋常之物。
秋雪扶著薑恒站在廊下,就道:“於嬤嬤著實心細,如今娘娘用的所有麵脂胭脂,早都已經換過了。”內務府一直都有專門為有孕嬪妃準備的無添加胭脂水粉。
這點不光於嬤嬤想得到,秋雪等人也想的到。
但於嬤嬤這種心細到覆蓋全宮,將所有可能有不妥的香氣禁絕的仔細,旁人就實在不如。
在一盒麵脂上這樣小心。
管中窺豹,就知道她在衣食住行的大事兒上多謹慎了。
整個永和宮的所有日用品,都被於嬤嬤像犁地似的刨了一遍。
薑恒原想著,這孩子也不是第一天有了,已經一個多月了。孩子既然能安穩呆在肚子裡一個多月,應當說明這永和宮裡現在沒有對她有害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