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應的,皇子回後宮拜見生母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
皇子長大,就是跟生母漸行漸遠的過程。這都是太後親曆過的複雜心情。
熹妃與弘曆再次叩謝過太後恩典後,便回到了熹妃如今住的湖山在望。
熹妃確實很珍惜現在跟兒子相處的每分每秒:可不是嗎,以後相見越來越難了。而且一旦皇子成婚出宮開府,那真就是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福晉和兒女,再不是跟宮裡的額娘一家了。
想到這兒,熹妃止不住羨慕起信妃來。
也是,她要是有個女兒,說不定也會大方些常讓太後接去養,畢竟公主跟親娘待得時間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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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房送來熹妃宮中的席麵很豐盛。
熹妃平時是省事的人,很少像信妃裕妃一樣,去膳房單獨點菜。對她來說吃什麼都差不多,份例裡喜歡的多吃兩口,不喜歡的就不動,直接剩下賞了宮人就完了。
但弘曆要回來,熹妃自然是考慮著兒子的口味,特意從膳房點了幾道素來可兒子心的菜。
然而弘曆吃的並不多,顯然胃口不好。
熹妃明白為什麼,但隻好腹內歎息,然後故作輕鬆道:“弘曆要不要去偏殿看看今年都收了些什麼禮?”
弘曆本就沒胃口,聞言正好擱下筷子,起身告退。
去年這時候他過生日,皇阿瑪陪著他與額娘用膳來著。當時弘曆還覺得,皇阿瑪在上,令他們母子都很拘謹,不如單獨用膳來的隨意。
可今年,皇上直接因事不在,弘曆才覺出,一直隻有他們母子兩人,當真寂寥空落。
他走到側殿,看到已經被宮人整理過,堆得喜慶卻又齊整的禮物。
不過時隔一年罷了——去年他還是興致勃勃要看自己生辰禮的,今年就覺得驟然長大了似的,對這些‘孩子氣的禮物’提不起興致。
但手下還是要做點什麼排解心緒,於是上前翻看。
擱在最上麵的一份自然是來自於嫡母皇後娘娘。與往年一樣,皇後送了寶硯、水盛等書房所用之物,給每個皇子都是一樣的,所差的隻有材質而已,寓意都是讓皇子們精於學業。
屋內還站著熹妃處的宮女和他自己的小太監。
於是弘曆恭恭敬敬雙手將皇額娘這份生辰禮放到了案台上以示尊敬。
然而下一份禮,卻讓弘曆心裡一沉。
下一份就是信妃處的禮。
宮裡已經默認信妃的禮該擱在裕妃娘娘的上頭了嗎?
弘曆打開匣子。這次他收到的是一隻機械船,船體上刻著法蘭西文字,裝著機括樞紐,下麵甚至還放著圖畫版說明。
這不是尋常的船模型,而是放在水裡能浮起來,甚至上了發條後能在水上滑行的船模。
弘曆讓宮人端來一盆水,看著這隻巴掌大小的小船滑行。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額娘坐在自己身邊,而宮人都已經退了出去。
“弘曆,你近來心事太重了些,瞧瘦的這樣子。”熹妃的語氣很是心疼。
正好也是男孩子開始抽條的年紀,弘曆臉上那種腮嘟嘟的圓潤都已經消失,跟還是胖乎乎的弘晝變成了兩種樣子。
“額娘,兒子隻是苦夏又苦讀。”他說了一半的實話:“上回三哥寫不出《尚書》裡的文章,被皇阿瑪當著兒子和弘晝痛罵,甚至當著太監就被罰站在牆角背書,實在丟臉,兒子生怕也被皇阿瑪罰,不免要多上心念書。”
熹妃坐了一會兒,終歸還是問道:“弘曆,你也漸漸大了,自然心裡的事兒越來越多。或許將來額娘不能都猜透,但現在還是看得出的——你是不是以為你皇阿瑪此次會帶你去景山謁陵?”
弘曆臉上露出驚訝來,這一瞬間的表情就證明熹妃猜對了。
他也不再掩飾,就輕輕點了點頭。
雖說阿芙蓉之事,宮裡除了禁絕此物外,也並未對外聲張,弘晝都不知道哪兒的事兒,隻知道自己身邊宮人的身上和住處都被輪番搜了一遍,具體在搜什麼弘晝也不清楚,還以為圓明園丟了什麼要緊東西。
可弘曆留心打聽到了一些。
甚至打聽到了三阿哥居然差點把這西洋毒藥送給皇阿瑪吃!為此三哥已經自己嚇病了,到現在還虛弱地隻能上半天書房,時不時自驚自怪的,一聽皇阿瑪宣召就開始打哆嗦。
弘曆知道,三哥這個長子算是完了。
除非他跟弘晝都出事,不然皇阿瑪絕不會讓三哥做太子。甚至哪怕他們都沒了,弘曆都懷疑以皇阿瑪厚待怡親王府的態度,會不會過繼個十三叔的孩子當皇子——當然這些都是縹緲的假設,隻能用來說明皇上多不看好三哥。
那接下來就是自己了,弘曆每次想到這件事都不免心跳加速。
在得知皇阿瑪要於中秋前親自去謁陵時,弘曆心裡就很期待:皇瑪法那會子,常派成年的皇子代替自己去拜謁祖先,若是親至,也會選喜愛的皇子們跟隨。
自己年齡不夠獨自代祭皇陵,但還有誰比自己更適合隨駕皇阿瑪去祭拜皇瑪法呢?
加上八月十三還是自己十歲生辰。
皇阿瑪若是還記得此事,帶上他也算是一種勉勵。
有了期待才會有失落,皇上不但沒有提起任何帶皇子隨行的話,甚至走之前還下了晉封信嬪為妃的聖旨。
這兩件事在弘曆心上攪著,讓他心裡不能安定。
“弘曆,你皇阿瑪若是願意帶著你,那你該謝恩,若是不提此事,你也不該抱怨。”熹妃原不想點破兒子的心思,男孩子越長大越有自尊心,被生母點破也未必高興。
果然弘曆臉色有些漲紅,連忙分辨道:“額娘,兒子隻是有些失落,但不敢對皇阿瑪存有一分抱怨之意。”
熹妃的聲音冷下來,冷的讓弘曆覺得陌生。
“你未存抱怨之心?可皇上從未提過要帶你出行,你又失落什麼?你這份失落叫有心人看了去,在皇上跟前一提,是不是貪求?是不是怨懟?是不是在違背皇上的心思私下對儲君之位意動!”
弘曆的臉色都被這幾句質問驚得白了起來。
半晌才道:“額娘,我知錯了。”
熹妃這才緩和了語氣,因以後見兒子的機會不多,索性就著此事把自己多年來對皇上的揣摩說透。
“弘曆,額娘說的話,你隻可放在自己心裡慢慢想去。”
這點上熹妃對弘曆還是放心的——要是她養的是弘時,那絕對閉嘴不談,那孩子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自己賣了也不知道。
“在王府的時候你還小,應當是記不清了。但那時候你皇阿瑪的性子跟現在不同……想來是做了皇帝後,才變得君心似海難以揣測。”
“但有一點,皇上倒是從來如此:待人憑心,一旦看一個人好,除非那人做出什麼踩了他底線的事兒,否則他看人橫豎都是好的。”
“同樣,他要是看一個人有了芥蒂,那就做什麼都是錯的。”
“弘曆,皇上在對待你們這些皇子上,一定會十分慎重,不會就一兩件事就選中誰或是摒棄了誰。如今你這個年紀正事要緊的時候——等明年就會有單獨的師傅教導你,不再隻學些經史子集,而是要開始學著料理庶務甚至接觸朝政了。”
“你不能從一開始就犯錯,讓你皇阿瑪覺得你是個不知足的兒子,是個貪心的兒子。”
做皇帝的兒子錦衣玉食的尊貴沒錯,但也是欲戴王冠先承其重,做皇子就要永遠接受來自於君父的審視。
審不過去那就不是金帽子而是金枷鎖了。
要永遠知足感恩,永遠以皇父為第一準則,永遠不生野心(起碼在皇上眼裡要是這樣)。
熹妃想了想才謹慎給兒子建議:“你多向你十三叔請教學習,就知道你皇阿瑪看重什麼樣的臣子了。”
弘曆到這兒才沒忍住插了一句:“額娘,可我不隻是臣子。”
熹妃淡淡道:“皇子還不如臣子。你離著皇上越近,能犯錯的機會就越少。”
這一晚,弘曆離開的時候還是心神不屬。
熹妃依舊親自提著燈籠,送兒子出門。
但看著兒子近來瘦了不少的身影消失在轉彎處,熹妃忽然也有一點心慌:方才她傳授的都是自己的生存經驗,靠這個經驗她在後宮沒有吃過虧,一直平安到妃位。
但弘曆做皇子也可以嗎?
有一瞬間,熹妃簡直想叫回兒子來,讓他把剛才的話全忘掉,按著自己的想法去做皇子。
這樣要是將來出了錯,兒子或許不至於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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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在景山耽誤了一日,皇上回宮後就忙於中秋大宴之事。
直到中秋佳節過後,皇上才到素心堂來。見了薑恒皇上先就笑問道:“第一回當家如何?可覺出了難處?”
在皇上看來,之前她管著永和宮景陽宮這些都不叫當家,充其量叫整理自己的私房,也隻有宮中大宴大事才算是正經開始接觸當家。
薑恒報以笑容:“臣妾不當家也知道艱難的。”
說著把自己的賬本子拿出來給皇上看。
就等著皇上回來呢!